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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婦?”沈瑞聞言,不由一愣。
像沈家這樣的家族,向來名聲為重,怎麼會出現“出婦”?即便那房媳婦有不賢良之處,不是還有容留家族孤寡與罪婦的家廟,再不齊還可以“病故”。要知道,婚姻乃是結兩姓之好,要是鬨出和離之事,雖是斷了兩家姻親,到底沒有撕破臉;鬨到“休妻”出婦的地步,那兩家則翻臉成仇。
這樣的大事,為何他聞所未聞。
沈玨見他滿臉不解,揚眉道:“彆尋思了,你才幾歲,當然沒聽過此事。那已經是六十年前的事。彆說咱們這一輩,就是源大叔這一輩,聽過此事的也不多。我是無意聽到祖父與父親閒話,才曉得一耳朵。”
六十年前,想到二房嫡支好像就是那個時候遷居京城、而與留在鬆江的二房庶支幾乎沒有往來,沈瑞心中一動,道:“六十年前?是二房已故伯祖父家……長輩?”
沈玨點點頭道:“就是伯祖父繼母邵氏,是個惡毒不慈的婦人。她進二房為填房時,二房老太爺本有發妻留下嫡子三人。這邵氏在人前極為賢良,對待年紀稍長的大太爺、二太爺極為客氣周全,待年幼的三太爺視若親生。直到她有了身孕,才有了變故。”
或許這天下的繼母不乏良善之人,可也不乏有自覺為了親生骨肉好,便狠心去行惡之人。
那年鬆江鬨倭亂,倭寇經常上岸劫掠,鬆江府各家各戶都閉門不出。二房老太爺恰好有事去了南京,並不在鬆江。邵氏便使人將三太爺藏起來,詐稱被人拐走,又將線索指向城外,哄騙大太爺、二太爺出城尋人。結果兩位太爺在城外遭遇倭寇,與帶的的小廝、長隨都被倭寇殺了,大太爺還罷,二太爺的屍首都倭寇扔進河,屍骨無存。老太爺連失兩個嫡子,自是要查,卻沒有查出什麼。那幾年倭寇作惡多端,鬆江府死的人多了,便也當成是意外。
邵氏十月懷胎,生下女兒,待三太爺越發親近。三太爺當年才六歲,在兩個兄長去世後大哭一場就不再提起,彆人以為他不年幼忘了此事。三太爺打小一心讀書,十三過童子試,十五歲中舉人。數年之間,邵氏又添次女,生子無望,待三太爺就更慈愛。聽到三太爺中舉的消息時,邵氏極為得意,打算將侄女說給三太爺為妻。
三太爺卻私下將邵氏的乳母、陪房都扣下,問出了九年前舊事。三太爺不去尋老太爺,直去尋族長。當時現在的族長太爺還是少年,族長是沈玨曾祖父,聽聞這等惡事,自然要為三太爺主持公道,命二房老太爺處置邵氏為沈家子嗣償命。
二房老太爺聽聞真相,恨後妻狠毒,可畢竟成親十數載,又有兩個女兒在,痛斥一場後,到底不忍她失了性命,便寫了休書送她回邵家。不想邵氏回到娘家就有了反應,已經有身孕在身。
不管邵氏行事多不當,子嗣為大,邵家托人說和,邵氏也寫信送來懺悔,邵氏所出的兩位姑娘也哭著要娘。二房老太爺沉了了半月,到底心軟,為了邵氏肚子中孩子的名分,有心將邵氏再接回來。
三太爺聽到消息,直接去了生母墓地,在生母陵墓前跪了一晝夜。
二房老太爺自覺心虛,想要勸兒子回來又沒臉去,便央求族長出麵。
族長曉得三太爺心中不平,可還是勸他退一步,邵氏雖可惡,腹中卻是沈家血脈,總不能無名無份生在外邊。若不是顧及她生的兩個姐兒,直接將她當貶為妾室也是應得。即便再次允她進門,也不必擔心什麼,等她生下孩子,就讓她入佛堂祈福。三太爺始終不說話,族長太爺便又勸,邵氏即便害了前麵兩個,可對三太爺畢竟有養恩,三太爺若是逼迫太過,外人不知就裡,難免覺得三太爺過於刻薄,與名聲有礙。
三太爺終是木木地點頭,算是同意接邵氏回來,大家也齊齊地鬆了一口氣。三太爺雖才十五歲,可已經有了舉人功名,行事又果決,沒有人敢將他當孩子看。若是他不點頭,這楊氏即便接回來,這二房也難安生。
沒等二房老太爺使人去邵家,就得了消息,三太爺刨了生母的墳,等二房老太爺與族長匆匆趕過去時,三太爺已經將生母的屍骸焚燒,正跪在地上往瓷壇裡裝骨灰。他大哥的墳也被挖開,裡麵裝著的骨灰罐取出來,擱在一邊。
二房老太爺驚怒交加,想要教訓兒子,三太爺則遞上一張文書,上書自願放棄二房嫡子名分與繼承權,要將戶籍遷出來單獨立戶。老太爺大驚,問他何必要鬨到這個地步,三太爺抱著兩個骨灰壇道:“舊人不比新人,死人難爭活人。旁人能忘,死人卻是我母我兄。不能為兄報仇,我以不堪為弟,隻盼骨肉團圓。”
二房老太爺當即就沒了話,三太爺折騰這一番後,雖沒有如願獨立立戶,可依是帶了兩壇骨灰離了鬆江,去了京城。
二房老太爺大病一場,使人給邵家送了一筆銀子一張房契,不再提接邵氏回來之事。等到次年,三老爺中了二甲進士的消息傳到鬆江,邵氏在娘家早產生下一男丁,邵家再次上門,老太爺依舊沒有鬆口,反而立時清點家當,分出兩份與兩個女兒做嫁妝,其餘都過到嫡子名下,為了防止邵家以後借著邵氏子爭產,老太爺還專程並且請族老們做見證,留下手書”出婦子生死富貴與沈家俱不相乾,生不得上沈氏族譜,死不得入沈家墓地”。這是連邵氏兒子沈家血脈的身份都給否了。邵家與沈家,徹底反目。
二房老太爺安排完二房產業,將兩個女兒托付給宗房,便悄然而去。有人說他心灰意冷,被和尚道士拐了出家;也有人猜測他是大病一場落了病根,到了油儘燈枯的時候,不想讓兒子擔上逼迫老子的不孝之名,才躲在無人知道的地方等死。不管說法到底是什麼,老太爺再也沒有回來過,也沒有任何消息。
過了幾年,邵氏所留兩女到了說親的年紀,長兄如父,這兩女父親下落不明,生母被休,婚姻大事當由兄長三太爺做主。族長寫信與三太爺提及此事。三太爺使人送了兩千兩銀子與一封信,提及他無意因邵氏之舉遷怒兩個妹妹,隻是擔心兩個妹妹因生母被休難體諒他,兄妹遠些也好,兩女之事既老太爺曾托付給宗房,就請族長多費心,又言老太爺既已經將兩女嫁妝都早預備出來,那這兩千兩權做添妝。又過兩年,邵氏重病不起,使人上京送信,懇求三太爺答應讓兒子上族譜,被三太爺一句“父命不可違”打發。
因二房老太爺的“出走”,族老們對三老爺本就頗為微詞。不管他有多委屈,二房如今家破人散的局麵到底難看。況且他麵冷心冷,自打進京就了無音訊,婚姻大事都是自己操持,並未通知族裡,便多有埋怨。如今見他絲毫不念邵氏十來年養育之恩不說,還待異母弟妹如仇人,族老們對其更是不喜。
二房已經分出去的庶支,看到二房偌大產業都歸了三太爺一人,多有不忿,便攛掇邵氏子,想要借著大明律“財產諸子均分”一條,謀取二房產業。畢竟邵氏子即便沒有入沈家族譜,可有產婆與休書上的日期為證,他就是沈家血脈。即便不能得到沈家子孫的名分,可即便隻能算是不入族譜的“外室子”,也有資格分二房一部分產業。至於二房老太爺留下的手書,上麵提了族譜與墓地,到底沒有命令禁止孫氏子過問沈家產業。族老們想要壓一壓三太爺的“不遜”,便沒有製止此事。
四房已故太爺與宗房太爺是族學裡同窗,幾個人又是一個曾祖的從堂兄弟,兄弟之間最是要好。兩人便使人往京城送信,三太爺方知曉此事。就在族人等著看熱鬨時,三太爺使人回鬆江,迅速地處理了全部產業,並且將戶籍遷到京城去了。
因二房老太爺生死始終沒有消息,二房雖不能明確分宗,可這以後實際上同分宗差不多。
聽了這一盆狗血,沈瑞並未怎麼動容,隻是沒想到沈玨說的“一耳朵”,竟然是二房遷居京城的原因。而且二房太爺還與自家已故祖父有舊。
是了,這也解了他心中一個不解之謎。
二房人丁凋零,沈瑞的曾祖父又是賭鬼,家業敗壞的差不多,而沈瑞的祖父早亡,留下孤兒寡母。按理來說,即便四房產業竟然還能得以保全,在宗族中還早就失了話語權。
可族長太爺親自牽線,為四房娶了個嫁妝豐厚的娘子。而沈舉人半生沒出仕,家資富饒,也太太平平地過了多年。
四房能有今日,不單單是出了一個“賢婦”,還有已故老太爺的餘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