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一章 我信你(1 / 1)

國潮1980 鑲黃旗 2200 字 24天前

“沒有,我……我……”

剛開始,鬆本慶子表現的手足無措,支支吾吾。

但很快,她就安靜而果決的說,“我相信你。”

而這也一下子讓寧衛民意識到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他的目光開始認真,變得溫柔起來。

這種目光就像一個極具侵占性的生命體。

在鬆本慶子的精神世界裡突然冒出來,並且徘回在占有和保護之間。

鬆本慶子完全不想抗拒,也不想躲避。

她隻想要賜予水分,給予營養,讓這種目光茁壯成長。

“我真的相信你。”

鬆本慶子重複了一句,以比剛才還要堅定的語氣來強化她的信任。

或許這種信任在國人看來,會被當成無原則,無邏輯的戀愛腦。

但對於日本人的信任,卻不能做如此簡單的解讀。

實際上,寧衛民被這種幾乎可以算是毫無保留的信任感動了。

因為隨著在東京生活的時間增加,隨著對日本人了解的加深,他越來越懂得一點。

那就是以日本人的價值觀和社會公俗對於“背叛”是零容忍的。

恪守誠信,目前在日本尤為重要,撒謊的代價相當嚴重。

日本人不像我們,經曆過太多磨難的歲月。

見到陌生人不要說真話,已經成了我們理所當然的保護手段。

所以大多數日本人看上去似乎很單純,很好騙,往往彆人說什麼就信什麼。

但反過來,謊言對於日本人來說也是要付出嚴重人生代價的。

一句謊話被揭露,對於日本社會來說,你過去所有的真話也會被當成假的,那就直接“社死”了。

這就是為什麼當前日本的政治家、企業家總因為造假或撒謊引咎辭職,日本娛樂圈也很少有撕b大戰。

因為如果造了假說了慌,直接就被不原諒,會失去全社會的信任。

在日本人看來,撒謊,這遠比醜聞本身更可惡。

當然,對外貿易就是另一回事了。

盲目迷信日本製造也會吃虧。

特彆是九十年代之後,因為泡沫破裂,日本經濟下行,日本人的不誠信也開始多了,但那就是後話了。

“啊……對了,我……我得跟你解釋一下。我曾經跟你說過我住在銀座的一間阿巴托,你還記得吧?那……那……不是假的,地址就在5丁目6番8號。那甚至是我要開辦的餐廳未來的職工宿舍。隻是12月30日那天,阿巴托頂樓的鐵皮篷房被大風吹壞了,砸壞了鄰樓的窗戶。所以我昨天在戶外乾了一天體力活,把拆下來的東西都挪進了樓裡。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會生病。不信,你看我的手……至於這裡的這間公寓,其實是……”

寧衛民可不想自己和慶子交往,就因為當初幾句習慣成自然的扯澹,導致自己的“愛情夭折”。

這種情況下他認為有些事應該解釋清楚,解除後患了。

可沒想到的是,鬆本慶子對此卻並不驚訝,甚至不感興趣。

一句話就阻止了他半真半假,硬著頭皮的措辭圓和。

“不要說了。這些事不重要。我都說過了,我相信你。”

反過來鬆本慶子倒認為他的手更加的重要,抓住就不鬆開了。

輕輕的撫摸,心疼不已,甚至貼在了她自己的臉上。

“我說呢,你的手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我還以為你是因為生病摔倒受的傷,沒好意思問呢。太受罪了,一定很痛吧?為什麼不讓專業的工人去做呢?”

“碰巧趕上新年,這個時間,很難雇到人啊。”

“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我會幫你想辦法的……”

“啊?這個……”寧衛民完全比鬆本慶子的問責給弄昏頭了。

其實鬆本慶子的這種反應也屬正常。

因為她和寧衛民擔心的問題完全不一樣。

她一直都擔心寧衛民和自己的交往會有精神壓力,會有一定自卑感。

擔心外表斯文的他,內心也會是異常敏感脆弱的。

畢竟她們身份懸殊,她是日本前幾年最紅的電影女明星。

而寧衛民是從第三世界來日本的人,而且還是一個孤兒。

以她的經驗和認知,生活的重擔恐怕會給寧衛民造成莫大的壓力,這一樣不利於兩人的交往和感情穩定發展。

所以鬆本慶子就特彆注意,該怎麼去維護對男人來說至關重要的麵子和尊嚴。

何況反過來說,這些也恰恰是鬆本慶子喜歡寧衛民的理由。

倘若他像許多初出茅廬的東京青年那樣的飛揚跋扈、自以為是,桀驁不馴,自詡高人一等。

她反而倒要避之不及呢。

說白了,寧衛民在她麵前越是顯得文弱易碎,她就越是渴望走近他,保護他。

而對於易碎的東西一定要小心嗬護,這是所有人都懂得的常識。

她渴望的是找到愛情的本質,不想急於求成,因而不敢冒險,也不願意冒險。

不過在鬆本慶子的撫摸嗬護下,寧衛民雖然享受和感動,但也有點尷尬和小擔心。

甚至更感到內疚。

“你真的不介意嗎?有些事我沒跟你說過,不是想故意瞞著你。而且我也有說話不過腦子的時候……”

但偏偏鬆本慶子又打斷了他,並還無關痛癢的表示。

“沒關係的,我們有許多時間慢慢了解。你不是個愛吹牛的人,我很清楚,這已經很不錯了。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先把病養好再說,沒有什麼比身體還重要。”

這樣一來,寧衛民就隻好閉口不言了。

他的臉上還掛著歉然的笑,凝望著鬆本慶子,目光裡充溢著複雜的情愫。

而鬆本慶子卻把這樣的表情解讀成了還羞靦腆,於是主動岔開話題。

“好了,你吃過飯了,額頭的溫度也降低了,我暫時就放心了。這樣好不好?這房子的鑰匙能不能給我一把?我明天來看你,擔心打擾到你的休息。這樣會方便一些……”

“當然。”寧衛民雖有意外,但馬上就答應下來。“謝謝你想的那麼周到,門鑰匙就在鞋櫃上麵。你帶走就是。”

而他沒有拒絕,這樣痛快的態度,更讓鬆本慶子沉浸在無以名狀的快樂裡。

不可否認,有時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幸福的快感遠遠不至於受到男人的嗬護,同樣也來源於對愛人的施以援手。

“好的。那我收拾一下東西就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太感謝了,我實在……”

“不要再這麼客氣了。我很樂意為你做這些。你隻要懂我的心意就好。”

鬆本慶子的語氣略帶著撒嬌的意味。

“我懂得。”

“真的嗎?”

“真的。”

“好吧,我相信你。”

鬆本慶子俏皮的開了句玩笑,終於帶著滿足感開始收拾餐具了。

然而到此為止,本來已經很圓滿的這次見麵仍未就此收場。

就在她收拾好了一切,準備離去的時候,寧衛民居然叫住了她,出乎意料,又帶給了她一份驚喜。

“請等一等。慶子,我還有件禮物送給你,希望你喜歡……”

“咦?禮物?送我的?可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我想要什麼會告訴你,怎麼你……”

“我沒忘,可說好的是聖誕禮物呀。今天是新年,這是新年禮物。”

“啊?不,我不要。這借口太牽強了,你一定是故意這麼說的,就為了謝謝我嗎?太見外了,”

鬆本慶子拒絕的語氣,就像真的要生氣一樣。

可當她看到寧衛民拿出了一個火柴大的小盒子,卻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因為實在是太迷你的禮物了。

任憑誰很難想象,那小小的盒子裡麵究竟能放下什麼東西。

更何況,寧衛民又是這麼說的。

“我不是在客氣,這幾天,我真的很認真幫你挑選的禮物。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雖然很小,可我認為很適合你。本來還想著再回東京才能交給你的,而現在正是時候。”

“是什麼?”

“是法國的特產。你打開看看,看喜不喜歡?

“法國特產?又會什麼東西呢?”

“打開嘛。你打開就知道了。”

寧衛民的聲音不但撩撥著鬆本慶子的好奇,而且還充滿了親昵感。

鬆本慶子耐不住了,便接過來打開。

結果一打開盒子,就仿佛有一團霧從裡麵飄了出來。

之後凝神細看,這才發現,那居然一張一米見方的絲巾。

“咦?”

母庸置疑,一米見方的絲巾可以塞在一個火柴盒裡,這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奇跡。

不過出乎寧衛民的意料,鬆本慶子也不是毫無見識的人,而且還來過不少次華夏。

居然馬上就像個行家一樣發出了質疑。

“這是法國貨嗎?難道不是蘇州或者杭州的絲巾嗎?我還記得上次去華夏的時候,就見過這樣的絲巾。”

“我可沒騙你啊。”

寧衛民笑著,拿過絲巾的一角給鬆本慶子看商標,並且為她介紹道。

“這是法國裡昂產的高檔貨,我們華夏的絲巾在圖桉上絢麗精美。而這條絲巾,卻完全與東方的藝術無關。它的圖桉上沒有任何裝飾,不過是看來隨意變化的幾種曲線條紋組成,胭脂紅,玫瑰紅,澹紅,煙紅,桔紅,暗紅……色與色之間過渡流暢,讓你完全無從捕捉它的底色究竟是什麼。而且你看看這彈開的絲巾,毫無褶皺,這樣絲滑的質地是不可能作弊的。坦白說,裡昂的絲綢藝術,已經存在了幾百年。裡昂的絲綢織工,曾經用二十年的時間,為法國國王編製一條絲綢的掛毯。雖然裡昂的絲綢最早還是來自蘇杭。但是,仔細看看你就會發現,美麗的裡昂絲綢完全是一種不同的藝術——法國人的藝術。”

是的,這條絲巾確實是貨真價實的裡昂絲巾。

其實是日本皮爾卡頓株式會社,當初從法國總部好不容易求來的,為數不多的一批高級樣品。

寧衛民和鄒國棟這一次來參觀日本公司時,長穀川英弘曾經對他們顯擺來著。

寧衛民剛才給鬆本慶子說的這些話,其實正是長穀川英弘曾為他科普的。

結果日本人沒料到寧衛民的臉皮有多厚,他居然不怕被拒絕,當眾開口替自己和鄒國棟討要兩條。

雖然長穀川英弘礙於情麵才不好拒絕,是很勉強才答應下來的。

事後還表現出了很有點不高興的意思。

可問題是在法國,如果想買這樣的高檔貨也是不容易的,這樣高質量的產品很稀少。

寧衛民原本是想把這條絲巾帶回國內,看看國內絲綢行業有沒有學習超越的可能,打造一批國產精品的。

但鬆本慶子今天實在讓他感動,也就很誠心,很大方的拿出來作為禮物回報。

至於原本的計劃,因為本來就不急於一時,何況老鄒那兒不是還有一條嘛。

誰讓他淨說便宜話,總賣弄自己一心為公。

甘做自私的小人寧衛民,自然就用不著跟他客氣了。

總之,這件禮物既透著用心,又不流於俗套,鬆本慶子完全被打動了。

儘管她和寧衛民一樣,對抽象藝術不在行,不能理解這條絲巾構思。

但美麗的東西,總會讓女人心曠神怡。

那絲巾飄忽的色調,能夠讓她覺得和它輕煙一般的材質渾然一體。

隻要一揉,一抖,就仿佛感到朝霞在一團雲霧後跳動。

而且最妙的是,這件東西也隻是一條絲巾而已。

不是什麼珠寶首飾,或是珍稀皮草的皮具。

有這種東西原材料不會太貴,那麼作為配飾,哪怕是國際大品牌,價錢也終究有限。

鬆本慶子用不著太過替寧衛民的經濟壓力過於擔心。

照她看來,十萬日元應該就足可以買下來了。

寧衛民既然是被稱為“賽裡斯國”的子民,總不至於在這方麵買貴了。

所以最終當她小心翼翼把絲巾重新收好後,她忍不住心花怒放地主動對寧衛民說。

“我非常喜這件禮物,就好像看到了塞納河上的晨霧,很感動。太謝謝你了。”

就這樣,鬆本慶子和寧衛民都是在滿心歡喜的心跳加速裡揮手告彆的。

一個依依不舍。

一個難舍難分。

這一天的傍晚對他們同樣意味深長。

如果說海邊那次看日落,意味著他們倆人親近的渴望和彼此的好感,已經非常明確,不用互相再猜疑的話。

那麼新年這一次的探視之後,就意味著他們彼此的情感和關係的穩定,已經開始步入到一個全新的階段。

更美好的明天在前方等待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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