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和時間再度回到東京王子飯店寧衛民開門看到香川凜子的一瞬……
在日本社會中,儀容整潔如同一個人的人格體現那樣重要。
所以,當香川凜子和寧衛民站在客房門前的初次見麵的第一眼。
她就對穿著一身浴袍就出來開門,頭發還在滴水的寧衛民,感覺極為不好。
特彆是當她對寧衛民深鞠了一躬。
發現這家夥居然是光腳走出來的,連雙拖鞋也沒穿,弄得地毯都濕了。
另外,抬起頭來後,還看到這個家夥上下打量自己,眼睛骨碌碌的亂轉。
香川凜子心裡湧出的厭惡感就更難以克製了。
心說這個人太差勁了!
真是個懶散、粗魯、庸俗,外加沒有禮貌的家夥。
怎麼能這樣盯著異性看呢!
看著就像個貪圖美色的男人呀……
要按照自己的本心,此時香川凜子真想一走了之。
甚至一口氣跑回公司,再狠狠甩給強行攤派給她這個任務的上司川崎課長一記耳光。
可不行啊!
這次可是有冠冕堂皇理由,川崎才分派給她的工作,真的不同於上次要她陪酒。
何況她自己也知道,已經打了上司川崎一拳了,是不可能毫無後果的。
雖然川崎自知理虧,無論是出於麵子還是情理,有關挨一拳的事兒,他都難以訴之於口。
好像隻能吃了這個啞巴虧,根本沒法公然追究。
但壞人最擅長的就是“冷暴力”。
他們不會動武,但是精神摧殘的程度能到達十二萬分。
很顯然川崎這就是在給她挖坑,盼著她懼怕、後悔、求饒、逃跑。
如同她真的這樣,也就正好給了川崎口實,有了怪罪她的理由。
那麼到時候哪怕她就是下狠心決定辭職離開,怕都難以再找到相當的工作了。
要知道,在普遍采用年功序列雇傭方式的日本,辭職這種事兒,天然就背上叛徒的標簽。
何況川崎肯定不會做人,會用極差的評定徹底毀了她的職場生涯,沒有其他的可能。
這就是現實啊,不想接受也得接受。
所以她沒彆的辦法,哪怕是明知道眼前是圈套也隻能跳下去。
哎,先儘力敷衍吧,彆讓自己的生活就此崩潰再說。
正是抱著這樣委曲求全的想法,香川凜子深深的呼了一口氣,又鞠了一躬。
“您是寧桑吧?皮爾卡頓華夏公司的副部長?非常抱歉,如果您對日語有困難的話,我還能說英語和一點點的法語,隻是漢語就……”
此時此刻,再度確認了一眼,客房門號沒有搞錯。
於是香川凜子心裡就隻有一個想法了——川崎明明說,這人是能夠講日語的,交流上可千萬彆再存在更大的障礙呀……
好在寧衛民終於有了反應。
他以發音儘管有些生硬,但還算清晰和流利的日語說。…
“是,我就是京城來的寧衛民。香……香川小姐是吧?我能聽懂日語,雖然還不夠熟練,但隻要你儘量慢一點說話,大體上應該還可以。啊,對了,我剛才在洗澡,還以為是客房服務在敲門,所以這個樣子就出來了,請勿見怪。”
這番話總算讓香椿凜子鬆了口氣。
因為隻要能交流溝通就好,那多少還代表這個任務有能夠完成的希望。
她這個人做事向來認真,懂得一個人如果不腳踏實地的做事,那麼一切希望都會落空。
所以能把事情做好,她還是願意儘力一試的。
何況天下烏鴉一般黑,她也並不認為自己去了彆的公司,就不會遇到這樣糟糕的上司,
再加上日本公司辭職的流程又很麻煩。
如果上司有意刁難得話,弄不好光程序就得走個半年。
那倒還不如堅守下去,看看能不能靠努力得到某些轉機。
不過嘴上儘管說著沒什麼,但香川凜子的心裡還是免不了暗暗吐槽。
彆人都是晚上洗澡,你為什麼大早上洗澡?可真是怪人一個呀。
這家夥眼睛賊溜溜的,怎麼總盯我的胸口?
要警惕啊,或許真的是一個大色狼呢……
沒錯,寧衛民的眼神確實是被香川凜子牢牢吸引了。
但不光是看她五官姣好,身材婀娜,頗為靚麗,也是在欣賞她的服裝搭配。
寧衛民能感覺出這個女人很有品味,身體條件也很好,簡直像一個職業模特。
光憑這副出色的外表就是個很稱職的服裝企業職工。
在工作中,如今有這樣的下屬是個很有麵子的事兒,也有助於提升企業形象。
至於目光凝聚於香川凜子胸口,那是因為看到她也佩戴者皮爾卡頓品牌的金屬標誌。
而這點,就屬於香川凜子誤會了。
實際上,見到她之後,寧衛民也有自己想吐槽的地方,這就是一個點。
昨天去拜訪過日本的同僚後,他是真心覺得,日本人辦的企業也太刻板教條了。
上班族無論男女,即便不穿製服,也都要佩戴徽章,好像處處都得體現出集體的一致性。
甚至就連講究個性的時尚業也是這樣。
從好的角度來講,這當然有利於公司的凝聚力,讓職工能萌生歸屬感和安全感。
但反過來,如果什麼都強調團體,都要求趨同。
那有點不一樣就會被視為怪胎,肯定會限製了個人的想象力和創造力。
六十七十年代,國內的情況不就這樣嘛,人的精神極度壓抑,連真話都不敢說了。
毫無疑問,這樣的企業職工情緒肯定壓抑,私下裡就不定會變成什麼樣子。
一旦犯下什麼有違公俗的錯誤,也容易影響公司的形象啊。
弄不好私生活不檢點的問題,還得連累企業擔責呢。
所以在他看來,日本人的這種做法實在不可取,至少不適合華夏國情。…
那麼暫時還是不學為好吧,免得水土不服再拉了肚子……
哎,對了,還有一點。
這姑娘的笑容也太“商務”了點。
仔細的觀察一下,嘴角隱隱約約還帶著股子拒人千裡之外的冷意。
這是不願意來幫我的忙?還是瞧不起我呢?
總之,雖然寧衛民這邊是溫和地笑稱,“香川小姐,這段時間恐怕要給你添麻煩了,請多關照。”
香川凜子也鞠躬回應,“哪裡的話,如果有做的不當的地方,還請您多多包涵。”
但他們彼此間的這種客氣,也就是客氣客氣,做做表麵文章罷了。
實質上兩個人反而都在相處中感受到了一點不適感,一種明顯的差異性。
唯一的不同之處僅僅在於,寧衛民考慮到自己初來乍到,有人幫總比沒人幫強,他並不願意多事兒。
而香川凜子純屬礙於形勢,迫於無奈,為了不讓混當上司挑刺找茬,是不可以反悔罷了。
所以兩人在“忍耐一下”的共同想法中,也就隻有像一對獨生慣了的相親男女一樣。
儘量忽略對方的讓自己看不順眼的地方,嘗試著展示出自己最好的一麵,繼續相處下去了。
可話雖如此,但有的時候,誠意這東西還不足以化解文化隔閡。
畢竟是生活環境,成長經曆,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連國籍都不一樣。
也就注定了他們之間還會頻頻發生一些小碰撞。
比方說,半個小時之後,當寧衛民吃好了早餐,穿好了衣服,來到本層的俱樂部酒廊,
和喝著咖啡等候在這裡的香川凜子再度見麵時。
他們之間的誤解就變得更深了。
因為寧衛民雖然有每天更換襯衣的習慣,他也確實帶了一件備用襯衣。
但問題是,他卻沒有每天更換領帶的習慣。
偏偏昨天酒醉,他好像還把酒撒在了領帶上,弄得身上的酒味特彆重,哪怕洗過澡,刮了胡子也沒用。
所以他過來在香川凜子的對麵一坐下,這股味道就落在了香川凜子的鼻子裡,害得她差點沒打個噴嚏出來。
那不用說,對於每天都要更換乾淨衣物才能上班的日本人來說,寧衛民這樣的表現,無疑讓他成了一個不體麵的粗坯。
這一下,對香川凜子而言,寧衛民頭上,這懶散和不潔的標簽算是掛定了。
而且於此同時,寧衛民對於香川凜子代表石川監事贈送和高田副社長的回禮反應過於歡喜,也讓香椿凜子發自內心的鄙視,很是不屑。
一覺得他太市儈了,二是覺得他沒什麼眼界。
敢情香川轉交給寧衛民的東西,是裝在信封裡的一遝打車券。
這對寧衛民來說,毫無疑問,可正是用得上的好東西啊。
實用不說,數量麵值也讓他心動,一萬一張,總共五十萬呢。
換算成外彙券都有五千塊了。…
然而寧衛民卻不知道,這東西對於皮爾卡頓日本株式會社來說,實在太普通了。
雖然日本目前才剛到泡沫經濟拉開序幕的時候,可日本的公司,尤其是東京的公司已經有財大氣粗的氣象了。
皮爾卡頓去年的營業額高達一億兩千萬美元,也就是將近三百億的日元。
所以今年給每位需要外勤的普通社員,年平均交通津貼定的是二百萬日元的額度。
中層乾部一年是一千萬日元到一千五百萬日元。
那麼像寧衛民這樣的副部長,按理說,每個月至少一百萬二十五萬的交通補貼才是。
而且是實報實銷的。
那麼兩相對比起來,這五十萬的打車券就像是瞧不起人的小兒科了,而且還華而不實。
因為一次隻能使用一張打車券,多了不退,少了得補。
難道這還不能證明寧衛民這個華夏公司的副部長,地位還遠遠不及日本公司的一個課長嗎?
香川凜子又怎麼能對他肅然起敬?
以至於寧衛民送給香川凜子個人的見麵禮——那曾經讓兩個前台小姐一見就喜歡的漆器小鏡子都沒能博得香川凜子的絲毫好感。
反而因為誤以為寧衛民是個利用職務,隨隨便便拿華夏公司貴重禮品討女孩子歡心的花花公子,讓香川凜子警惕心陡增,連連推辭。
後來實在推不了,才勉強收下的。
至於為什麼推不了?
也是因為寧衛民誤會她和昨天的前台小姐一樣是口嫌體正直。
明明喜歡,隻是因為不敢受“貴重”的禮品而推辭了。
總之,這倆人的相處簡直是雞同鴨講,處處滿擰啊。
真是應了京城的那句老話了,你說前門樓子,我說胯骨軸子。
但這還不算什麼呢。
這天最讓香川凜子心生不滿,也意想不到的是,接下來該著手去辦今天的正事了。
首要的當務之急,當然就是幫助寧衛民落實住處,他不能總住酒店啊,總得租個房子才是。
可寧衛民居然自找麻煩,不但拒絕了石川監事已經為他籌措好的安排,而且理由還是那麼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