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衛民就沒有吃過這麼舒服的飯!
自火鍋以至蔥花,就沒有一件東西不是帶著喜氣的。
吃飽喝足後,寧衛民的口腔已被漂著一層油星和綠香菜葉的羊肉湯,給衝得滑膩順當。
他的鼻腔也被一股子烤煙兒,熏得騰雲駕霧般的快活。
甚至就連他的思想也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幾乎顛覆了原有的價值觀。
是啊,肚子裡有油水,生命才有意義。
要不都說民以食為天呢,肚子可是長在人的正中間。
這就是生命,這才是真理!
確實是破費了些,可這錢花得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且不說為了師父本就該花。
就說像這樣的涮羊肉,這樣的口蘑羊肉鍋子湯,今後是注定要絕跡的。
那跟吃魚子醬和黑鬆露恐怕沒什麼區彆,沒什麼不甘心的。
不過說實話,還彆看已經吃得這麼美了。
但距離做個真正的小神仙,那還差著一步呢。
因為用康老頭兒的話說,肚子是飽了,可還得接茬再去洗個澡,才算是完美。
出了餐館就是金魚胡同。
康術德和寧衛民帶著一包從旁邊“豐盛公”順手買的奶油炸糕過了街,直奔路西走。
其實也不用走多遠,就幾步道兒的事兒。
因為抬頭就能看見,在人來人往的八麵槽十字路口西北角,有個大門洞高台階的門臉,那就是師徒倆要去的澡堂——清華園。
說起京城的浴池業,曆史是真不短。
早在元大都建成時,就有澡堂出現。
但元明兩代,僅僅是宮廷、寺院、官府才設置浴室,並非平民能享受到的。
京城浴池業真正興旺發達起來,還是在清代。
由於民營浴池的出現,才致使京城遍布澡堂。
尤其清末民初的時候,不但京城遍布擁有池塘和官塘的傳統澡堂,發展出了較為全麵的搓澡和修腳之類的服務項目。
甚至還出現了仿照滬海樣式建造的,擁有自來水、鍋爐、電燈、暖氣、電扇的“新式澡堂”。
於是由此引發了一場相當有聲勢的產業升級浪潮。
自此京城澡堂也有了“北堂”和“南堂”之分。
像八麵槽路口這個三層樓高,磚木結構的清華園澡堂。
就是民國五年(1916年),由曹錕軍政府的眾議員董慕堂斥巨資,拆除了原先的“北堂”——東興園澡堂,然後按照津門租界的洋樓式樣重新修建的“南堂”。
另外比較有意思的是,其實就在寧衛民和康老頭的住處奔南不出百步。
還有一家規模兩層樓,名字同樣響亮,且非常容易和此處混淆的一個澡堂子——清華池。
對,這就是日後說相聲那位混“清華”學曆的地方。
隻是這時候的清華池還在它的原址——珠市口西大街路北的位置。
也就是在豐澤園飯莊的對麵,還沒遷到湖廣會館那邊去。
由此可見,那位名師宇宙、晃動乾坤的“大學問家”,頂多也就是“清華”分校畢業的。
而且很可能資曆淺薄,恐怕年過三十才“粗通文墨”。
所以當寧衛民走到澡堂子門口,還沒進去的時候,一看見大門上訪白底紅字兒的石雕門匾,他就樂上了。
扭頭就跟康術德貧上了。
“老爺子,您看這字號嘿,真夠巧的啊。咱家門口是清華池,這兒是清華園。這也不怕混淆了啊?我就不明白了,這都是澡堂子,除了一大點兒,一小點兒,這有什麼區彆啊?”
可沒想到,一問出口就挨堵了。
“還有什麼區彆?我告訴你啊,區彆大了。這就跟都是吃涮羊肉,大柵欄那是‘一條龍’,這邊是‘順風來’,雖然相似但不能等同的道理一樣,一個是飯館,一個是飯莊。這澡堂子也一樣,同樣分三六九等。”
“原本京城最大的澡堂,是楊梅樹斜街的東升平澡堂,可惜建國之後,政府就把那兒改為第一旅館了。所以這個清華園,現在就是京城條件最好,麵積最大的浴池了。”
“你看,這兒是市中心的繁華之地啊,所以這個清華園,年頭不但老,而且一直接待的都是東城的官僚政要,豪門公子。清華池可比不了。”
“咱家門口那個清華池,那是清真澡堂,原來叫‘小滄浪’,小得很。直至三十年代,被寧夏軍閥馬福祥買下來改建成的兩棟樓,才升格兒成了中型澡堂。”
“去那兒的客人,過去都是逛完了大柵欄和八大胡同之後奔南走,或是居住南邊的商賈去。解放之後也一樣,這邊都是文化人,當官的,南邊就剩下販夫走卒了。明白嗎?要說區彆,那就是差著地段,差著檔次呢。”
“這麼跟你說吧,我要圖省事就不帶你來這兒了。我當然知道去‘一條龍’吃涮羊肉,去‘清華池’泡澡,比來這兒方便。之所以還要帶你過來,就是帶你開眼來的。”
“好不容易出來花錢享受享受。要吃,咱就吃舒服了,要洗,咱今兒就洗痛快了。對不對?來吧,快跟我進來吧。你請我吃飯,我請你洗澡……”
嘿,居然讓老爺子輕視了。
可說實話,寧衛民還真不服。
他是誰啊?什麼洗浴中心沒去過啊?什麼保健項目沒體驗過啊?
為了擺平關係,最奢侈的地方,全套的,十幾萬的客他也請過。
他就不信了,這兒還能有讓他開眼的地方?
不都是澡堂子嗎?所謂老京城那套,他懂!
於是乎,一邊跟著康術德往裡走,他一邊嘴裡叨叨。
“老爺子,我承認,您說的都對。可正因為這裡是王府井,地段太好了,我才擔心呢。”
“您看這兒,這麼多人出來進去的,萬一待會兒要咱倆等著‘脫筐’,那怎麼辦?您洗嗎?等鋪位那得排多咱去啊?”
“我看,不如還是去家門口。有熟人照應,等的時候還短點。真的真的,其實不就一大點小點嗎,能差哪兒去啊……”
寧衛民說的,主要就是“洗澡難”。
這個問題不但現實,而且由來已久,根深蒂固。
敢情從五十年代開始,儘管政府極力擴大池塘,興建新浴室,可還是趕不上京城人口擴張的速度。
除了大機關、大工廠有內部浴池以外,其他的人都隻能靠發的福利澡票和自己購買的澡票去公共浴池解決洗澡問題。
這就等於幾百家澡堂子,要負責京城幾百萬人口。
再加上洗澡價格核定的太低,兩毛六洗一次的澡票價格常年不變。
浴池行業的經營狀況也相當尷尬。
實際上洗澡的人越多,政府賠錢就越多,大致每洗一人能賠一毛錢。
這就造成了行業財力有限,陳舊設備無法更換,也使得行業萎縮,現有澡堂一再減少。
那可想而知,每到周末或節假日,尤其年終歲末,澡堂子會是什麼樣子?
自然是人滿為患啊。
常常是排一兩個小時的隊才能洗上澡。
也正是因為如此,所有澡堂子逐漸開始時興“脫筐”。
就是澡堂子購進一種南方挑稻穀用的籮筐,讓不願排隊要鋪位的人,先洗完先走。
但縱使如此,澡堂子裡也得排大隊,尤其是這幾年知青大返城,更加劇了這樣的狀況。
也就是邊大媽的大兒子邊建軍恰巧在清華池燒鍋爐,有熟人照應著。
扇兒胡同2號院的這些鄰居們才不至於洗澡上太發愁。
所以,還這不能說寧衛民的顧慮一點道理沒有。
因為像康術德這樣把“泡澡”當成愛好的人,是怎麼也不願意洗脫筐的。
可讓寧衛民沒想到的是,老爺子頗有點輕視的哼哼了幾聲,壓根都沒搭理他。
徑自走過門洞擦鞋的小攤,又進了二道門,來到了賣澡票的窗口,排在了三五人的隊伍之後。
最讓人出乎意外的是在買票的時候。
寧衛民還搶著要付五毛二,沒想到老爺子一擋他的手,竟然遞給了裡麵兩塊一。
“來個對盆兒。四張票。”
而站老爺子後麵的人,登時忍不住“謔”了一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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