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解饞(1 / 1)

國潮1980 鑲黃旗 1551 字 28天前

望著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紅紅亮亮、規規正正地橫臥在潔淨的青花瓷盤裡。

寧衛民惡狠狠的盯著,夾著,仿佛有一個世紀沒見過、沒吃過涮羊肉了。

他眼下隻知道把手裡的筷子千百遍地往返於肉盤與火鍋之間。

然後狼吞虎咽的咀嚼,咽下,再一個循環。

甚至連倒滿酒的酒盅都顧不上端起來抿上一口。

儘管餐廳裡霧氣縈繞,密不透風。

什麼煙味兒、酒味兒、肉味兒、汗味兒、火光、蒸汽……全摻乎在了一起。

混成了一種讓人極不舒服的甜不索索的味道。

雖然周圍的環境嘈雜無比。

孩子哭,大人鬨,喝酒劃拳,亂得跟菜市場似的。

人待在這兒隻能拚桌吃飯,不扯著嗓子喊,都沒法和熟人說話聊天。

但這家館子的涮羊肉,還是把寧衛民給徹底征服了。

在蒸汽、火氣的氤氳中,他的味蕾和腸胃所感受到的美好,讓周圍環境的一切缺陷都不算什麼了。

是的,彆看他跟貪吃蛇似的德行顯得有點沒出息,可也怪不得他啊。

首先是他肚子太素了,缺肉啊。

最近財運亨通這沒錯,可問題是掙來的錢他也不敢隨心所欲、胡吃海塞啊。

老爺子不讓在先。

既怕落在周遭旁人的眼裡遭忌,徒生是非,也怕他花順了就摟不住手。

而他自己同樣舍不得。

因為隻要還有猴票在郵局裡賣,他掙的錢就得緊著乾這個用。

那麼每次一花錢,他心裡就忍不住會按心裡的“彙率”進行價值比對。

單枚八分錢就等於一萬二,四方聯三毛二等於五萬五,整版六塊四就等於一百五十萬到一百八十萬……

這TM還怎麼花錢呀?

以他的感受,吃頓早點就得兩萬一頓,當然肉疼得緊,太有罪惡感了。

所以自打那頓十來塊的烤鴨之外,寧衛民還真就是沒再和老爺子下過館子。

他們平日裡的吃喝雖然確有改善。

可程度也就是糙糧改細糧,追上了鄰居們的水平而已。

這次要不是為了康老爺子雙喜臨門,倆人達成了共識,都覺得該來慶祝慶祝。

他們也不會這麼鋪張的。

其次,這家眼下落戶在東安市場裡的“民族飯莊”,可不是普通餐館。

這個名字是“運動”那幾年的叫法兒。

而它的本名,就是鼎鼎大名的“順風來”啊。

雖然寧衛民前世也曾經在王府井吃過不少次“順風來”涮羊肉,就沒有過丁點的好印象。

甚至他還認為這種打著老京城字號的百年老店,純屬旅遊景區刻意仿古的樣子兒貨。

服務差得要命不說,吃的東西也落俗套,除了價高,沒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

可正因為如此,他這一吃就吃出不一樣來了。

首先,這肉和前世的肉差老鼻子去了。

眼前這肉可是真好,全是大自然孕育的小尾巴綿羊的精華部分。

說白了這羊就不是吃飼料的,全是吃牧草長大,絕對純天然綠色環保。

“上腦”、“大三岔”、“小三岔”、“磨襠”、“黃瓜條”,用手切得能透過肉片看見青花盤子的底紋。

絕沒有拿機器切的凍肉,合成肉糊弄人這一說。

其次,那火鍋子也真是紫銅特製的。

不但是掛錫裡,用的是也銀炭旺火。

不是拿黃銅爐子、酒精爐子、電爐子湊合懵事兒的。

這種傳統方式的涮羊肉火力猛,熱得快,那自然就香。

真下筷子,肉片入鍋一燙即熟。

絕不是煮,才會又嫩又香。

再有,這年頭的高湯今後可沒處找去。

涮羊肉的鍋子裡料放有蔥白、海米和真正的蒙古“口蘑”。

說出來也許都沒人信,那味兒已經不僅是鮮了。

居然鍋裡的湯是越涮越清,竟然沒血沫子,都能直接入口喝的。

這才叫相得益彰。

糖蒜也都是自製的,足足裝壇三個月才用以待客。

雖然用的是真糖醃製,外觀卻不發黃。

白嫩鮮亮,脆而甜香,除膻解膩,生津開胃。

總之,“民族飯莊”如今還存有舊時遺風。

“選料精、加工細、湯味鮮、火力旺”這幾個明顯特點還沒有都給扔了。

最後再加上康術德是個真正的吃主兒,會自己調兌專門小料兒,有芝麻醬、紹興黃酒、醬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蝦油、以及東來順特製的“鋪淋醬油”,美其名曰叫“七寶”。

普普通通的一筷子羊肉,隻要掃上那麼一點老爺子的佐料,竟然就變成了另外一種蘊藏著無窮快樂的奇妙滋味。

那是“辛、辣、鹵、糟、鮮”,神奇地達到了五種味覺的平衡。

想想看,這些條件都加在了一塊堆兒,那這頓涮羊肉的口味還能不升華嗎?

真比寧衛民吃過的任何一頓火鍋都美。

實打實的說,在寧衛民的心裡。

什麼“四季”、“老五”、“窯台”、“福滿樓”、“能仁居”、“聚寶源”、“呷哺呷哺”、“海底撈”……全一邊兒待著去吧,根本沒法和他吃的這頓比。

他就是想停嘴住口,都管不住自己個兒啊。

如同上一頓那為了拜師,進補的正宗“聚德全”烤鴨子似的。

這是他第二次發自內心的感歎老字號名不虛傳。

可惜原汁原味的好,全沒能留住,日後變成為拿牌子掙錢的套路了……

“衛民……”

康術德可不知道寧衛民心裡發出何樣的感慨,他看著徒弟樣子隻覺得可樂。

“今兒個這涮羊肉,好吃吧?這些調料也隻有這兒是最全的。彆的地兒都不行。”

“沒鹵蝦油,沒魚露,也算涮羊肉?我還告訴你,這輩子你要不用這麼全和的小料吃一次涮羊肉,都不能算是京城人。”

“哈哈哈。吃過一次就得記住了。下回自己調,否則就不是吃主兒,是吃貨了。”

跟著老爺子笑嗬嗬遞過了放肉的盤子,比他自己吃都高興。

“不過,年輕還就得多吃,你這歲數越能吃胃氣越壯,這是福氣。來來,這盤兒也給你,都倒進去……”

可這下寧衛民倒真有點不好意思了。

他也不知道該應聲接過來,還是不接過來。

因為他這才發現,打一開始端上來四盤子肉幾乎都進了他的肚子了。

自打吃上了這頓飯,老爺子好像還真沒夾上幾筷子肉。

淨涮白菜、凍豆腐和粉絲了。

老爺子不愛吃肉?

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就這樣,帶著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溫暖。

從小像野狗一樣跟彆人搶食吃的寧衛民,深刻感受到了有長者關愛的美好滋味。

要不說人就是人呢,萬物之靈。

他雖然沒經曆過這種情形,可舔了舔嘴唇,還是無師自通懂得了應該怎麼辦。

他謝著接過盤子,一氣兒就把羊肉全撥在師父那邊的鍋子裡了。

跟著還做了一個驚人之舉。

他站了起來,拎著自己的凳子,“蹬蹬”奔餐廳裡頭就走。

這時候他腦子裡想的就一個字兒——吃!

愛多少錢多少錢,豁出去了!

今兒就是吃一個億的,也不能虧著師父……

隻是正因為如此,他那咬牙切齒、直眉瞪眼的冒失勁兒,可也把同桌的人嚇了一跳。

尤其是康老頭,連聲驚問。

“乾嘛去呀?衛民!衛民!……你這衝誰啊?”

沒想到寧衛民一回頭,回答讓人哭笑不得。

“我……我再加幾盤肉去啊。您老還沒吃呢。您踏實坐著……”

“嗨……那……那你抱凳子乾嘛?看著跟要乾架似的……”

“我不是怕待會兒回來就找不著了嗎……”

好,這一句,整個大桌兒的食客都樂了。

這時候坐康術德旁邊的一個中年工人搭腔問上了。

“老爺子,這是您兒子還是孫子啊?看著楞,還挺懂事啊。孝順。”

“不是,都不是,您走眼了,這是我徒弟。”

“徒弟?那更不容易了,現在的年輕人有幾個還把師父當回事啊。就我們廠那幫小子,個頂個兒刺頭兒不服管。背後不把你當仇人罵你祖宗八代就算好的了。還是您有福氣呀。您哪廠的……”

好家夥,越說越是滿擰,哪兒和哪兒啊。

不過老爺子還是綠皮兒蘿卜——心裡美啊。

(注:口蘑是生長在蒙古草原上的一種白色傘菌屬野生蘑菇,隻生長在有羊骨或羊糞的地方,味道異常鮮美。由於蒙古口蘑土特產以前都通過HEB省ZJK市輸往內地,張家口是蒙古貨物的集散地,所以被稱為“口蘑”。這種蘑菇產量不大,需求量大,所以價值昂貴,曆來是國內市場上最為昂貴的一種蘑菇。如今真正的“口蘑”已經絕跡,這個詞僅代指為一種白蘑菇的種類。和過去已不是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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