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狹路相逢(1 / 1)

國潮1980 鑲黃旗 2089 字 28天前

1978年之後,改革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國帶著剛剛擺脫禁錮的喜悅,沐浴在新時代的光輝裡。

隻是儘管社會大體環境在持續不斷的好轉。

但也並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於第一時間扭轉頹勢,奔向幸福的康莊大道。

因為有句話說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樣的,而不幸的人卻各有各的不幸。

彆忘了,五個手指頭還不是一邊兒長呢。

人世間總有那麼少數的幾個人,是背得離譜兒的特例。

明明沒做錯什麼,他們的日子卻在酸澀的苦水裡越浸越深,一點兒不見好轉的跡象。

讓人無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這樣的可憐人,也仍舊不是最糟的情況。

因為比一個可憐人還要淒涼的,是兩個這樣的可憐人碰到了一起。

而且在這兩個可憐人之間,還有著事關生存的根本性利益衝突。

說白了,就像電影《唐伯虎點秋香》裡的“比慘”段子一樣,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這可不是胡說八道,現實生活裡,真有這樣的事兒。

彆處不提,就說京城煤市街扇兒胡同2號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們就屬於這樣狹路相逢的兩個倒黴蛋。

老的叫康術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門靜海。

少年時逃荒來到京城,後以“打小鼓兒”為業。

由於舊時年月裡,京城隻有兩個行業最來財。

一個是吃瓦片的,另一個就是古玩行。

康術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婦,還買了房子。

實際上這扇兒胡同2號院,他就是房東。

隻是時代的更迭,卻讓人生的方向很難把握。

解放以後,康術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隨後經過十幾年的滄海桑田,變得隻剩下孤身一人。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術德就又跑回京城來了。

再見麵,院子裡這些老房客對康術德都心生同情。

因為就他那窮困潦倒的樣子,比起他當年要飯進京的形容也不差什麼。

於是在幾戶房客的說項之下,經由街道和房管部門批準。

康術德就搬進了他原先住過的兩間小北房,暫且容身。

由於戶口申請有個過程,康術德領的糧本兒是臨時性的,每月的油鹽醬醋,暫時都得靠鄰居們幫襯。

經濟來源呢,康術德也隻能先靠給運動中改名為“京城中藥店”的同仁堂糊紙盒子聊以過活。

這樣的處境,對這麼一大把歲數的人來說,可憐不可憐?

可彆看他可憐,還有比他更可憐的。

說起來也邪門了,就沒有這麼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頭兒勉強安頓下來不久。

另一位同樣有權住這兩間小房的主兒,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來了。

這就是返城知青寧衛民。

說起這小子,更是個苦孩子。

寧衛民是1961年生人,父親寧長友是大柵欄起重社的三輪車夫。

在他兩歲的時候,就因為煙酒無度犯了腦淤血,早早過世了。

寧家實打實,沒有什麼親戚朋友。

所以這幼年喪父的孩子,連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

全是靠他那個在街道縫紉社上班的寡婦媽獨自拉扯大的。

至於他們娘兒倆搬到扇兒胡同2號院來,當然是康術德一家搬走之後的事兒。

主要是街道乾部們特意照顧,可憐衛民媽寡婦失業的不容易。

覺得她們要是搬到這兒來,上班也就近了。

而搬到此處之後,明明住得好好的,寧家娘兒倆為什麼又會讓這兩間小房空置呢?

那也隻能說命運的捉弄了。

敢情寧衛民初中畢業後,去京郊房山插隊。

偏偏1977年,就因為去房山看他,他母親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而寧衛民沒有縫紉手藝去接替母親的工作,直到兩年後,才能按政策把戶口遷回來。

可寧衛民接茬又是一個沒想到。

終於回到京城的他,發現自己竟然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了。

他的家已經住進去去一個陌生的糟老頭子。

這又是何等的憋屈?

難怪人說,人要是背起來,恨不得連喝口涼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腳後跟呢。

總之,兩個走投無路的人都指著這兩間小房過下半輩子呢,這事兒一下就擰巴了。

無論是康術德還是寧衛民,誰都想讓對方走人。

為此,他們不但讓小院裡的鄰居們評理,還起了激烈的爭端,一下子鬨到了街道乾部麵前。

可實打實的來說呢,麵對這樣的情形,街道乾部和鄰居們,也是左右為難,難以裁判啊。

無論誰,都該獲得同情,獲得幫助。

無論誰,都有正當的理由為他們自己主張權力。

所以難啊!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真讓人為難!

彆說兩個不幸的人,他們自己感到煩惱、鬨心了。

甚至就連他們身邊的這些人,也無不代他們搖頭歎息,為難地嘬牙花子。

於是經過好一番合計和商議,街道乾部們最終給出的解決方式,那就隻能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平分!

既然讓誰搬走也不合適。

兩間小房,就乾脆一人一間吧。

可說實話,對這種結果,無論是康老頭兒,還是寧衛民,誰心裡也舒坦不了。

因為這不是幼兒園小朋友們排排坐,分果果。

首先這房分裡外,那就是個問題。

這兩間小房,其實是小院正麵五間北房最東邊的兩間。

等於是一個門在裡,還有一個門在外的套間。

臨時破一個門當然是不現實的。

錢不錢放一邊,就是為了保暖考慮,那也得等春暖花開才好動手。

那誰裡誰外啊?

兩個都想住進裡頭去,都知道住外麵受乾擾。

為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頭的倚老賣老起了作用。

他說自己歲數大了,受不得風。

以此暫勝一局,搬進了裡間。

可沒兩天他就主動從裡屋又換出來了。

不為彆的,全因為寧為民把他父母的遺像掛外間西牆上了。

康老頭每天出來進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麵。

時間一長,他受不了了。

是寧可自己一把老骨頭吃風,也不願意再讓寧衛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這才剛開始,後頭的爭執就多了去了。

比如說,寧衛民厭惡康老頭打呼嚕。

康術德呢,又嫌棄寧衛民沒規矩,不懂禮貌。

再比如,寧衛民天天怪康術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紙盒子,臭漿糊味兒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頭呢,也是堅決不讓寧衛民屋裡抽煙,怕他把紙盒子引著了。

而且反唇相譏,說他不洗腳就上床,那味兒比漿糊還大。

還有哪,寧為民沒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氣的拿康老頭的米麵、煤火來用。

康老頭又如何肯乾呢?

他當然得捂著,不樂意當冤大頭。

可寧為民又說了,這屋裡的家具、爐子和鍋碗瓢盆可都是他們家的。

不給吃喝,那就彆用。

就這樣,倆人直吵得驚動了鄰居,才在大夥兒的勸說和見證下,又協商出一個法子。

那就是寧衛民每天得幫著糊一定數量的紙盒子,還得把副食本拿出來和康老頭公用。

這康老頭才能提供免費的吃喝煤火。

總之,這一老一少,從開始碰麵爭房,彼此就沒有過好印象。

帶著個人情緒,生活習慣還這麼大的差異,自然過不到一塊去。

對他們來說,什麼事兒都能成為矛盾,人腦子沒打成狗腦子已經不錯了。

而這,也是給整個小院兒出了道難題。

幾家鄰居們煩的啊,一說起給這倆人勸架,個個都腦仁兒疼。

難就難在了偏著這個不行,向這那個也不行,怎麼辦都是錯啊。

可也彆說,就在大家都以為康老頭和寧衛民會在弱弱相殘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除了互相傷害再也不會出現其他的可能的時候。

命運這個家夥又安排出了另一種非常奇妙的轉折劇情,一下就把局麵由壞變好了。

也就是1980年春節前後吧。

這兩個堪稱是前世冤家、今世對頭的人,不但舊日的矛盾全盤化解,反倒還變得親如一家了。

要問究竟發生了什麼啊?

答案其實很簡單,就五個字兒而已,患難見真情!

這種轉變的起因發生在臘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覺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術德一起床,就發現屋裡煤火味兒不對。

披著件衣服,他尋著味兒就找到了寧衛民的門前。

跟著一通拍門叫人,屋裡沒丁點兒反應。

老頭兒登時急了,知道不妙。

果斷拿凳子把內屋窗戶給砸碎了,這才救了寧衛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過了年之後,又輪到康術德出事了。

一個工作日的中午,寧衛民從外頭趕回來吃飯。

沒見著吃食,倒是發現老爺子手裡拿著紙盒子,閉著眼趴桌子上了。

怎麼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腦門滾燙。

得了,寧衛民也不含糊,趕緊背上康術德。

又招呼了旁邊在家的鄰居——退休的邊大爺,和居委會主任邊大媽老兩口。

幾個人一起給老爺子送友誼醫院去了。

沒想到情況不甚樂觀,不光得打點滴,人還得住院觀察兩天。

問題是康術德看病必須自費,這錢誰來掏啊?

就在邊大媽跟醫院磨嘴皮子,問能不能讓居委會作個保的時候。

誰都沒想到,這寧衛民出去了一會兒。

半個多小時後回來了,就跟變戲法似的,當場拍出了六十塊錢。

更讓人沒想到的是,急赤白臉交完了錢。

都沒容邊大媽和邊大爺過問呢,寧衛民就一頭栽倒在地了。

現場登時大亂啊。

邊家老兩口也嚇壞了,趕緊招呼路過的醫生給看看怎麼回事。

隨後謎底才徹底揭開。

這錢到底是哪兒來的啊?

敢情寧衛民急中生智,他剛才去抽血室獻血去了。

兜裡的單子寫得清楚著呢。

從他身上抽了300CC,換來了這筆救命錢。

還有,可彆忘了,這都什麼時候了?

寧衛民直到此時,都沒吃飯呢。

他背著人到了醫院,餓著肚子抽完血,心裡又有火,連水都沒喝一口,又怎麼能不暈呢?

那想想吧,當康術德被救回來,知道了事情的經過,心裡又會是什麼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長的,哪怕日常生活裡,有著再多的齟齬,也抵不上過命的交情不是?

說起來,這一老一少誰都沒想到,真遇到關鍵時刻,對方會這麼乾。

所以經過這番折騰,他們都覺著對方是可以共患難的依靠。

彼此念著對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來了。

再往後,那肯定不一樣了。

弱弱相殘變成了同病相憐,寧衛民敬老,康術德愛幼。

倆人即便再有什麼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們說話再沒動過肝火,倒是經常笑嗬嗬的聊天逗悶子呢。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爺兒倆,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就這樣,街道乾部們總算放寬心了,甚至有心想把這一老一少並戶,促使他們真成為一家人。

而扇兒胡同的街坊鄰居們呢,也都喜笑顏開,把此事當成了“人間自有真情在”的典範,津津樂道個沒完。

但在這裡,有句話還是得先說明白了。

這看似已經圓滿的結果,卻並不是故事的結束,僅僅是故事的開始。

因為命運玩兒得這一把花活,其匪夷所思的程度,遠超人們所能想象的範疇。

就沒有一個人能夠覺察到,他們眼裡的寧衛民,其實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寧衛民了。

這小子的身體裡,已經換成了一個全新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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