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冷靜了下來。
甲字庫一案,不難看出,是太子為了坑害嚴恪鬆所設,嚴恪鬆是太子的師傅,太子如此對待自己的師傅,其他師傅怎麼看,天下人怎麼看待儲君。
迎客鬆在京城的名聲甚大,深受讀書人擁戴,處理不當,便天下皆知。
弘治皇帝讓嚴恪鬆做太子的老師本心裡就不是滋味,如今太子又對嚴恪鬆百般坑害和刁難,更讓弘治皇帝過意不去。
想來嚴恪鬆入朝當官已有十餘載,一直擔任著編修之職,無人舉薦倒是奚落了他,也該升官提拔提拔了。
便借著嚴恪鬆告破甲字庫一案,封嚴恪鬆為都察院禦史,官進一品,俸隨官升。
弘治皇帝依舊生氣,怒視著不成器的朱厚照道:“逆子!嚴卿家與你有何嫌隙,你要這樣坑害忠良。”
朱厚照被揍得半死,卻梗著脖子道:“上次,兒臣出宮微訪,告於嚴師傅的兒子要保密,他卻告知牟斌,害兒臣被父皇和母後揍了一頓,失信於兒臣,兒臣是儲君,他這是欺君,兒臣才懲治他爹的。”
弘治皇帝怒發衝冠,卻又無語凝噎,始終想不明白,彆人失信於你,你為何懲治彆人的爹?這是神邏輯啊。
他不知道的是,朱厚照也是愛惜自己的名聲的人。
弘治皇帝更生氣了,嚴卿家的兒子他見過,還贈了他一瓶花露,明明是彬彬有禮之人,怎麼到你朱厚照嘴裡就成賊子了,並且錦衣衛盤查,不坦白從寬,難道還欺瞞推諉不成,想來想去都覺得是朱厚照胡鬨。
…………
嚴府,
嚴成錦沒想到弘治皇帝竟然讓老爹升了一品,雖說破甲字府的案有關,但八成也與朱厚照脫不開乾係。
有史記載,李夢陽曾經彈劾過外戚寧壽侯和建昌伯,後來被二人坑害下獄,查明真相後,弘治皇帝過意不去,給了李夢陽幾百兩銀子私了。
皇帝私下“賄賂”下臣銀子,實屬罕見。
如今太子頑劣,屢次坑害老爹,弘治皇帝做出這樣的舉動也不奇怪。
升了官階後,嚴恪鬆想在府上大擺宴席,經過嚴成錦的百般勸告,最後改成了一桌,隻宴請翰林院的同年。
都察院禦史與編修官階相近,但官大一階,在中三品之列,也屬於朝廷重臣,這回真正配得上朝廷命官的稱呼。
來人嚴府赴宴的人,其實也是上次上門搶親的人。
羅玘看了一眼盤裡的雞肉,沒有半點油星子,實在太摳門,便詢問主人家道:“要不……再叫兩隻燒雞?本官請了。”
嚴恪鬆卻滿臉熱情:“此雞名為白切雞,乃是我府上所創,景鳴兄嘗嘗。”
這雞肉白的,一看便知不好吃,瞧見一旁虎視眈眈看著雞肉的嚴成錦,羅玘便笑道:“世侄吃。”
嚴恪鬆之所以如此推崇,是因為這雞大有來頭。
每日清晨,何能便追著它跑,每日運動量不下二公裡,直到上桌之前,日日堅持,名副其實的跑步雞。
比走地雞還好吃。
嚴成錦不動聲色的夾起一塊,沾了點料,放到嘴裡。
羅玘等人都麵露難忍之色,一定不好吃吧?
嚴成錦卻麵無表情,又夾起了一塊,也不說好不好吃,就這樣默默地吃著。
第三塊了……
官兵科給事中屈伸看出了什麼,忍不住道:“本官,先試試。”
說著夾起一塊白肉,蘸了點醬,放到嘴裡,眼神迸發出驚異之光,猛然抬頭與嚴成錦對視。
下一刻,兩人竟心照不宣,默默吃著。
到底是好吃還是不好吃,倒是說句話啊?
“引之兄,如何?”羅玘問道。
屈伸正色道:“老夫再吃一塊,便能品出來了,景鳴兄莫要打擾。”
家宴散後,翰苑的官員們離去,作為回禮,每人都送了一隻跑步雞,眾人儘興而去。
嚴恪鬆感慨道:“為父雖升了官,卻也得罪了太子,明日講學,不知他又會如何為難,若不是你要考取功名,為父真想致仕了。”
老爹真是樂觀啊,家宴吃完了,才後知後覺想起來,會得罪太子?
他不在宮中,隻能給老爹祈福,伴於作死帝身旁,除非帶著他吃喝玩樂,否則豈有不得罪之理。
大名名鼎鼎的八虎之首,立皇帝劉瑾不正是這樣起家的?
翌日,嚴恪鬆到了右春坊。
除了王鏊,沒人敢於他寒暄,瞧見他來了,就躲得遠遠的。
甲字府案雖說是太子的錯,但太子是陛下唯一的兒子,又是儲君,弘治皇帝再生氣,總不能把他廢了吧?
嚴恪鬆歎息一聲,不敢與他靠得太近,他也是能理解。
人之常情,明之不怪。
今日講學,太子又點名讓嚴恪鬆做老師,嚴恪鬆在學堂裡左等右等,過了辰時,便知道太子不會來了,索性就掏出紙稿,開始撰寫,成錦說著出此書,定能讓太子有所改觀,反正等太子來了再講學也不遲。
朱厚照故意在東宮磨蹭,本已準備好了理由為難嚴恪鬆,可他竟不來催促,便對劉瑾道:“你去瞧瞧,怎麼還不來叫本宮?”
劉瑾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殿下,嚴恪鬆他在寫書。”
男子漢,大丈夫,
七尺身,立天地。
寫這些嚶嚶淒淒的書,皇後喜歡,朱厚照卻反感至極,算什麼男子漢,這也是他不喜歡嚴恪鬆的緣故。
朱厚照眼中閃過一抹光彩,當值期間玩忽職守,可算讓本宮抓住把柄了!
對著劉瑾道:“你去將那些稿紙偷過來,本宮這就命人去請父皇。”
劉瑾露出壞笑,還是太子高明,得令後,便又去了右春坊。
此刻,嚴恪鬆正全身貫注投入著書之中,思緒渾然不在身上,身邊多了一人磨墨,他渾然未覺。
隻是,放在案上晾著的稿紙,剛寫完一張,便不見了一張……
“房戴啊,墨跡未乾,小心一些。”
不對!這是東宮,房管事如何進得來?
嚴恪鬆猛然抬頭時,那磨墨的人早已沒了蹤影,隨著一起消失的,還有他剛寫出來的稿紙。
劉瑾撒開腳丫子,一溜煙跑回東宮:“拿到了!”
“本宮看看!”朱厚照接過稿紙,無意間卻瞥見一個“戰”字。
此時嚴恪鬆心急如焚,定是太子偷去了,讓陛下知道如何是好,正焦灼地在右春坊裡踱步。
“陛下駕到!”太監一聲高呼,詹事府的官員們出來見駕。
嚴恪鬆十分緊張,額頭上布滿熱汗,稿紙剛剛不翼而飛,陛下恰巧這個時候來詹事府,一想便知,又是太子一手策劃的好戲。
都怪自己太心急!
弘治皇帝看向嚴恪鬆,厲聲道:“朕聽人通報,嚴卿家在右春坊著書?”
王華等官員麵色凝重,嚴恪鬆身子微微一顫:“這……”
“嘿嘿,兒臣派人誣告的。”
嚴恪鬆抬頭一看,卻見朱厚照大步走了回來。
王華等人麵色古怪,太子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奇怪的是,他竟然大方承認了。
弘治皇帝怒不可遏,朕日理萬機不敢浪費時間,你竟敢把朕呼來喚去當成兒戲,正想叫人拿鞭子。
朱厚照眼看就要挨一頓揍了,想起劉瑾教自己的法子,道:“兒臣是想給父皇背書,才將父皇騙來詹事府,兒臣也不是不會背書,不信父皇你聽,君臣本同治亂,共安危,若主納忠諫,臣進直言,斯故君臣合契,古來所重,若君自賢,臣不匡正,欲不危亡,不可得也…………”
弘治皇帝臉上的怒色漸漸轉為微笑,詹事府的師傅們覺得不可思議,太子竟然會背書?
等朱厚照背完了之後,弘治皇帝眼中淚光閃爍,對嚴恪鬆欣慰道:“朕當初還擔憂嚴卿家的才學,嚴卿家竟然教會了太子如此多經書,讓朕刮目相看啊。”
嚴恪鬆更是一臉懵,這“君臣鑒戒”不是臣教的啊……
弘治皇帝叮囑朱厚照幾句,擺駕回了奉天殿,詹事府的官員也散去。
此時就剩嚴恪鬆和朱厚照兩人。
嚴恪鬆卻見朱厚照臉色猛然一變,怒氣衝衝地對著他。
“嚴師傅為何要在書中貶低曹操稱讚劉玄德?魏軍乃是鐵血之師,頂天立地,你竟敢汙蔑!”朱厚照看了不少兵書,對曹操領兵打仗很佩服,反倒對總是依賴手下將士的劉備有些不齒。
嚴恪鬆哪知太子會較真這個,都是按著對史書的推斷寫的,此刻也沒有心思爭論,道:“臣有瀆職懈怠之罪,請太子責罰。”
不料,朱厚照卻道:“你寫吧,不過,這些地方不對,本太子要給你修正一下。”
隻見他叫劉瑾拿筆來,有模有樣地坐下來修改,還批注了一些地方,這裡是由趙厚朱所寫。
嚴恪鬆發現,太子的字……竟然寫得還不錯?
如此天資不肯認真讀書,豈不可惜了一代明君,更堅定了將太子教導好的決心。
隻是……太子對著此書,似乎比自己還上心啊。
幾日之後,迎客鬆和趙厚朱聯名新書《三國群雄爭霸誌》,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上市了。
嚴成錦翻開一看,此書與當初給老爹的相去甚遠,劉備變成了假仁義,曹操竟是正義之師?
這是誰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