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見李恪不說話,又啜了口酒。
這種酒精度非常的低,趙煦就是當飲料喝,沒有絲毫的醉意,倒是有說話的情緒。
手裡捏著棋子,他道:“其實也沒什麼說不通的,太祖立國,從龍的人,沒有誰抱著天大抱負,什麼家國天下,黎民百姓,都是為了封侯拜相。現今的也是,口口聲聲為了江山社稷,忠君為國,其實啊,都是高官厚祿,沒有這些,誰跟著你乾?”
李恪低頭,眉頭皺了鬆,鬆了又皺。
這些都是大實話,可沒誰會說出口,誰會實話的口口聲聲說是為了錢,為了官?
相反,他們會大義凜然,極力貶低,以襯托自身的高尚。
可實際就是,皇帝不差餓兵,不給錢,不給官,誰會為皇帝做事?
天下熙熙,皆為名利。
反過來,現在朝廷要變法,要收回他們不合理所得,他們不答應!
這種不答應,不是口頭上的,是實實在在的行動!
這種行動,不止是現在,也不止先帝朝的‘王安石變法’,可以一直往前追溯,最為有名的,是‘慶曆新政’,當然,拋開朝代來說,曆朝曆代反對變法的比比皆是,無不是既得利益者。
李恪讀書半輩子,自然懂得,就是聽懂了趙煦的話,才不敢開口。
他,也是既得利益者之一。
他也反對變法,雖然理由很多,可誅心之前,他找不到理由來反駁,更不敢反駁。
眼前的,是大宋的官家!
趙煦又看了眼李恪,笑著道:“放輕鬆一點,朕沒有怪罪的意思,這是人的本性。就好比,有人要搶朕手裡的什麼東西,朕也會擼起袖子乾。問題在於,怎樣處理這個矛盾?從古至今,無數先賢在嘗試。縱觀曆朝曆代的變法者,秦朝的商鞅,漢朝的王莽及至我大宋的範仲淹,王安石,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彈劾大相公的奏本,朕每天都能接到十幾封,理由種種,有的言之有據,有的奇奇怪怪,朕都留中了。可這種留中,朕也不知道能留中什麼時候,聖心難測,人心易變。有一陣子,許相公曾委婉的勸朕,對政事堂收一收,將來好有退路。”
“許相公說的委婉,朕聽的明白。朕覺得有道理,試探著想收一收。但大相公等人表現堅決,不惜身前,不顧身後。朕思考了好些天,最終還是決定放手。古今往來的賢臣能有幾個?大相公用心為國,朕不能苛求其他。”
“現在也好,將來也罷。朕保他。”
趙煦說的有些絮叨,但在李恪,孟唐聽來,不啻驚雷!
這種話,他們不該聽,不該知道!
李恪頭上冷汗涔涔,身體忍不住的發顫。
孟唐更是雙拳緊握,雙眼通紅,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官家做得對!”突然間,李恪背後的李清看著趙煦大聲說道。
李恪嚇了一大跳,連忙站起來,心驚膽戰的跪地請罪道:“官家,小女不懂事,請官家降罪於臣。”
趙煦看向被李恪拉到身後的小女孩,不由得笑著道:“你覺得朕做得對?”
李清沒有懼色,一臉坦色的點頭道:“大相公是好人,不能沒有好下場,我覺得官家保他,做得對。”
“閉嘴!”李恪猛的轉頭,對著李清怒喝,而後轉頭看向趙煦,伏地道:“臣教子無方,請官家治罪。”
李清這會兒才有些害怕,抿著小嘴,倒是有些倔強,一直看著趙煦。
趙煦笑了笑,又擺了擺手,道:“人家替朕說話,有什麼錯?不要大驚小怪的,起來。那個……清兒是吧?來,給我倒壺酒去。”
趙煦將快喝完的酒壺遞給李清,笑嗬嗬的說道。
李清沒敢動,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李恪。
李恪這會兒心頭恐懼,口乾舌燥的起身,見趙煦沒有動怒這才道:“官家讓你去,你就去。”
李清這才接過趙煦的酒壺,有些笑意的道:“民女遵旨。”
趙煦笑容更多,看向李恪,道:“還是你女兒懂事,坐吧,繼續下棋。”
李恪帶著強烈的不安,慢慢坐下。
趙煦沒了酒,就去拿點心,繼續說道:“這些話,是說給你聽的,也是說給一些人聽的,該跟誰說,你心裡清楚嗎?”
李恪這才明白,他的身份已經被調查清楚了。
他其實出自蘇軾門下,相比於秦觀等人的‘蘇門四學士’,他的能見度略低。
在後世,也有人將李恪與其他三人並稱為‘後蘇門四學士’。
明白了趙煦的用意,李恪越發謹慎,道:“臣明白。回京之後,會與蘇先生原話轉述。”
趙煦點點頭,蘇軾知道了,那麼王存,文彥博,蘇頌等人也就不遠了。
趙煦吃了口點心,道:“朕有包容之心,也希望諸位卿家有容人之量。好,瞥開這些,你覺得,明年是否可以全麵推行‘紹聖新政’?說真心話。”
李恪現在謹慎的不能再謹慎了,他低著頭,沉思再三,道:“官家,臣認為,不宜。並非是臣對‘新政’有偏見,而是江南西路影響太大,若是全麵推廣,臣恐天下大亂,難以控製。”
這也是趙煦顧慮所在。
雖然章惇,蔡卞等人再三保證,會控製節奏,不會引起大亂,可趙煦再三斟酌,還是否決了章惇等人全麵推行‘紹聖新政’的意圖。
趙煦盯著棋盤,久久不能落子,最後棄子,道:“你比大相公的棋力差太遠了,大相公跟我下是半斤八兩,我都看不出他讓我。”
李恪不知道是該陪笑還是該請罪,端坐不動。
“官家,你的酒。”李清小跑回來,將打滿的酒壺遞給趙煦。
趙煦打開蓋子看了眼,又看向李清,道:“你沒向裡麵吐口水吧?之前,有人惹惱父皇,父皇還讓我給他倒酒,我就偷偷向酒壺裡吐口水。”
李恪聽的都呆了。
孟唐更是怔了又怔,還能這樣?
李清卻是嘻嘻一笑,道:“沒有,官家又沒欺負我爹。”
“好,多謝。”趙煦笑著,輕輕啜一口,與李恪道:“朕跟你說這麼多,也就是船上太過無聊了,無需多想。這次南下,朕給你掛個禦史台監察禦史的銜,你替朕打個前站,多聽聽,多看看。在那小小的皇宮裡,朕看的的天空,永遠是那麼點大。”
李恪連忙躬身,道:“臣領旨。”
趙煦又喝了口酒,心裡輕歎。
在船上,著實是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