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震宜見蘇頌依舊沉默,神色越發堅定,道:“相公,官家親政已經一年多,遲遲不見全麵複起新法,此番大獲全勝,明年必然改元,那複起新法,就勢所必然!”
蘇頌眉頭不自禁的皺了下,卻沒有說話。
他隻不過致仕半年,對朝局比任何人都清楚。
蘇頌知道章惇的迫不及待,也知道宮裡那位官家對新法抱有懷疑,同時隱約猜測,哪怕明年改元,官家也不會全麵複起新法。
當今這位,是一個極其有想法,而且願意為他的想法付出代價的人。
他將祖製踩在腳下,並非全然為了‘新法’!
蔣震宜見蘇頌依舊沉默不語,沉聲道:“相公,當下,還願意為朝廷奮不顧身的,沒有幾人了。呂相公之死,如同巨大的陰影籠罩著整個大宋,趨炎附勢,倒下章惇、蔡卞等人如過江之鯉,照此下去,神宗年間的舊事,又將重演!並且,會比當年嚴重十倍,一百倍!相公,官家才……我大宋已經不起如此折騰了!”
趙煦才十八歲!
這是蔣震宜沒有說完的話,正常來說,趙煦至少還能活個三十年。
三十年的‘新法’,誰人能知道天下會變成什麼模樣?
“你們想我怎麼做?”蘇頌不得不說話了。
蔣震宜神色微振,上前一步道:“相公,既然官家有遲疑,我們就在這上麵做文章,隻要將‘新法’的惡行公布於眾,官家看到後,就會像先帝一樣遲疑,到時候罷章就順理成章,相公複起勢所應當!”
蘇頌頓時明白這些人打的主意了,根本不說話,徑直起身,向屋子裡麵走。
蔣震宜一怔,蘇頌的一個孫子就出來,微笑著道:“蔣知縣,大爹爹身體不舒服,改日再敘吧。”
蔣震宜看著蘇頌的背影,麵露不甘,大聲道:“蘇相公,國難當頭,您難道就視若不見嗎?當初NIIT與王安石,呂慧卿等據理力爭的勇氣去哪裡了?人老了,就連家國都不顧了嗎?”
蘇頌已七十多歲了,宦海沉浮五十多年,豈是蔣震宜小小激將法可以觸動的,徑直回了房裡。
蔣震宜臉是不甘又憤怒,卻又沒任何辦法。很想再說什麼,一時間想不到,隻很得甩了甩袖子,大步離開。
孫子送走蔣震宜,回到蘇頌的書房。
蘇頌頭也不抬,身前桌上擺滿了書。
蘇頌這半年,都在校對你一些醫學書籍,想要去腐存清,編纂一本新醫書。
孫子抬手,道:“大爹爹,送走了。”
蘇頌頭也不抬,道:“你有沒有想說的?”
孫子神色掙紮了下,道:“沒有。孫兒,想去杭州,求學東坡先生。”
蘇頌沉默片刻,一邊落筆一邊說道:“蘇軾為人豁達,詩書滿腹,當今找不出幾個可以比擬的,去吧。”
“孫兒告退。”孫子抬手,慢慢退了出去。
蘇頌落筆,不緊不慢的寫著。
書房裡,靜悄悄的,幾乎沒什麼聲音。
杭州府,西湖。
蘇軾自從被削除官籍,就一路南下遊曆,最終還是在西湖畔留了下來。
自從蘇軾落腳後,環西湖,不知道來了多少騷人墨客,風流才子以及眾多的青樓名妓,一時間,西湖上是花船如織,歌舞如波,花團錦簇,絲竹滿湖。
元祐八年,十月十五。
西湖邊,殘葉亭。
蘇軾正在與呂陶下棋。
兩人對弈賞景,飲酒作詞,當真是悠閒自在,好不愜意。
酒過半酣,興儘未了,呂陶看了眼西湖上蕩漾的蓮葉,道:“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彆樣紅,這樣的美景,不知道每年還能不能看到。”
蘇軾嗬嗬一笑,一杯酒灑入湖內,道:“怎麼了?朝廷裡又有人纏著不放?”
所謂的‘纏著不放’,就是朝廷裡針對‘舊黨’的追殺沒有停止過。
呂陶,蘇軾都是‘舊黨’的分支蜀黨,朝廷裡一直有聲音,要對兩人加大懲處,發配去更遠的地方,容不得兩人在西湖逍遙自在,那簡直是對朝廷的不斷嘲諷!
呂陶歎了口氣,道:“官家大獲全勝歸來,明年必然改元,改元必有大事,有些人坐不住了,那些人容不得,我與你又怎麼躲得開。”
‘有些人’指的是‘舊黨’,‘那些人’指的是章惇,蔡卞為代表的‘新黨’。
意思很簡單,‘新黨’生氣了,自然要出氣,那他們這些被掃出朝廷的人,要遭到更嚴厲的處置了。
蘇軾笑容收斂了幾分,又自顧的喝了杯酒,道:“沒什麼可怕的,無非就是換個地方,哪裡不能喝酒。”
呂陶看著他,神色微沉,道:“這一次,或許不太一樣。他們雙方勢成水火多少年?明年若是改元,雙方必然有一場大戰!”
‘舊黨’斷然不會想看到‘新法’複起,‘新黨’則會全力推動‘新法’。
在明年改元的關鍵時刻,雙方的鬥法要趨於白熱化了。
蘇軾想到了,目中有凝色,默然良久,道:“你想怎麼辦?”
這次換呂陶沉默了。
蘇軾一怔,自顧的拿起酒杯喝酒,眼神一直看著呂陶。
呂陶是他的親家,兩人又是多年摯友,能讓呂陶沉默的,必然是大事,他沒有急著催促。
好一陣子,呂陶歎了口氣,道:“王相公給我來信了,希望我們回京。”
蘇軾手一頓,慢慢放下酒杯,嘴裡的酒頓時不香了。
王相公,王存。王存拜參知政事,有資格被稱為‘相公’了。
“他不止給你寫了信吧。”蘇軾說道。
呂陶點頭,道:“他剛剛上位,麵對章惇與蔡卞,壓力很大。身後的工部還不知道落到誰手裡,他需要支持。”
蘇軾麵色慨然,轉頭看向西湖。
一陣風來,蓮荷搖曳,波光粼粼,美不勝收。
王存的想法,舉動一點都不奇怪。‘舊黨’被‘新黨’清算的很嚴重,朝廷裡所剩無幾,王存想要立足,須要更多的支持,能夠支持他的,還得是有能力,有影響的人,那麼,蘇軾,呂陶等人自然就是第一序列考慮的人選了。
呂陶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道:“我知道你心有不甘,想回去,不過,這件事我昨天就知道了,我想,你要謹慎考慮。”
‘新舊’兩黨的爭鬥,綿延幾十年,互有勝負,但蘇軾是一個特列。
不管‘新舊’哪個當政,都容不得他。甚至是,他被貶低的最嚴厲之時,還是‘舊黨’主政的時候。
蘇軾的仕途不如他弟弟,他的大部分時間,被貶低在外,最遠的,在詹州,後世的海南,那是大宋流放官員最遠的地方了。
加上這一次,他有些心灰意冷。
蘇軾的目光從湖麵收回,又喝了口酒,道:“我到了杭州才知道,其實,那些人沒打算放過我,是要我入獄論罪的……聽說,是官家發了話:‘莫要為難蘇先生’。”
呂陶一怔,他還不知道有這麼一件事。
繼而他就沉色擰眉:他們要是回去,那不是令章惇、蔡卞惱火了,而是在打官家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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