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是一個脾氣爆裂,又不苟言笑的人。
能讓他長篇大論的,要麼是噴人,要麼是有關他重視的政務。
對於他得意門生的話,他沒有說什麼,目光看著遠處的田野,嚴肅的神情有一絲晦澀一閃而過。
曾經的他,連神宗皇帝都敢當麵硬懟,後麵的司馬光等人,更是直接破口大罵,毫無懼色。
但這次回來,他一直在隱忍。
他之前,一直認為,是為了‘新法’,擔心重蹈覆轍,所以忍辱負重,一直強忍,收斂暴躁脾氣。
但今天他才發現,似乎還有彆的原因。
那就是,宮裡的那位年輕官家,看上去沒有多少火氣,一直春風和煦,實際上,該狠厲的時候,從不手軟,對朝局的控製,細致入微,即便他想‘爆裂’都做不到。
‘宣德門下’這件事,更是令章惇明白,除了帝王心術外,可能還有這位官家異乎尋常的手段!
每每出人意表,走在他們前頭。
‘敬畏嗎?’
章惇心裡自語。
‘文吏’倒是不知道章惇所想,等了片刻,見章惇不說話,又道:“先生,北麵就是陳橋鎮了。”
章惇抬頭向更遠處看去,道:“再走一點,你們四散開,扮作行商,投親等,仔細看一看,做好記錄。”
‘文吏’應著,繼續說道:“先生,有官家這次訓話,朝廷的情勢必然大為扭轉,或許開封府的試點,會有更快的進展。”
章惇卻沒有那麼樂觀,道:“熙寧年間還算和緩,都引出那般動靜。而今更為徹底,他們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最多一個月,他們必然卷土重來,我們要做好充足的準備。”
‘文吏’也是經曆過被流放的人,神色肅然三分,道:“是。學生明白。”
章惇回頭看了眼京城方向,斟酌片刻,道:“回京之後,你記得提醒我,給皇後娘娘送份賀禮。”
‘文吏’一怔,道:“官家的生辰是上個月的二月二十三,特意囑咐朝廷不得慶賀,隻在宮裡與太妃娘娘等吃了頓飯。先生要給皇後娘娘送賀禮,什麼名義?”
章惇沉默一陣,道:“以國太的壽辰。”
‘文吏’這會兒真的愣神了,這回去之後,還得查查孟皇後之母的生辰。
章惇起身,他的隊伍,繼續向陳橋鎮方向進發。
開封城裡的熱鬨還在持續。
幾乎口口相傳,都是趙煦在宣德門下的‘承諾’,蓋過了所有事情,再也不見往日那些詆毀、謠言。
嚴梓舒沒人理會,在人群散後,他又去求見一些大人物,想問清楚情況,卻也知道,現在問不清楚,等待這件事過後,官家或許不會怎麼樣,就是不知道那些大人物會不會記恨他。
要是在他科舉上橫欄一道,怕是這輩子隻能蹉跎了。
“醉酒誤事!”
嚴梓舒悔恨不已。他現在在他原本的圈子裡很不受待見,沒幾個人願意見他。
嚴梓舒明顯是被朝廷記上,鬼知道朝廷裡那些大人物有多小心眼,誰敢拿前程開玩笑?
嚴梓舒是跳出來的那個,但過往那些一直痛罵朝廷,大言不慚,散播謠言的人,這個時候在被迅速的區分,孤立出來,十分突出。
開封城的輿論環境,轉化的速度超過所有人的預計。
兩天之後,開封城裡的熱鬨還是沒有徹底減退,處處都是議論聲。
伴隨著大宋這邊的熱鬨,西夏的使者再次來到開封城。
他們在禮部派員指引下,前往鴻臚寺。
鴻臚寺已經被裁撤,留下的鴻臚寺原址,被改做了接待賓客的‘國棧’。
夏使來的人數沒有上兩次的多,總數就五個人,同時還更低調了一些。
他們與迎接的禮部郎中不遠不近,交頭接耳的低聲交談。
一個魁偉大漢,走在一個高大的絡腮胡中年人身後,神情有些得意,低聲道:“侍郎,從我們這一路看來,宋人內鬥的很凶,確實是我大夏的大好機會!”
絡腮胡名叫嵬名淵剡,他貌似粗獷,不動聲色的道:“還是不能小覷,現在宋人占據要塞,有主動權,我們還需虛以為蛇,趁其不備,發動致命一擊!”
魁梧大漢應著,繼而瞥了眼前麵的禮部郎中,低聲道:“還得想辦法將嵬名阿山救出來,這是太後點名的。”
嵬名淵剡神色不動,道:“嵬名阿山深得太後寵信,雖然在宋人牢獄中,還想辦法傳遞了多條關鍵情報回去,有大功,必須要救。”
魁梧大漢嗯了一聲,說著就來到了鴻臚寺。
他們以夏語低聲交談的聲音陡然停止,看向鴻臚寺,他們已經知道,曾經巍名阿山就住在這裡,後來被宋人給拿了。
禮部郎中站在台階上,俯看著夏使,麵無表情的淡淡道:“廢話我就不多說了,你們前麵的一個在牢裡,一個被砍頭,本官不希望你們讓我難做,知道嗎?”
宋人什麼時候對他們有過這般態度?簡直與訓斥家畜無異!
五個人除了嵬名淵剡外,臉色都不太好看。
嵬名淵剡倒是從容不迫,抬手道:“我們為和睦止戈而來,自有分寸。敢為這位迎使,我們時候能見到貴國官家?”
禮部郎中抱著手,道:“官家豈是你們想見就見的?你們先住下,晚上的時候,兵部那邊可能會先見你們。想好怎麼說,要是再敢囂張跋扈,小心你們的腦袋!”
上一次的那波,在政事堂衝著章惇叫囂,被章惇直接給砍了。
聽著這郎中毫不客氣的話,連嵬名淵剡的神情都不太舒服了。
他還是強忍著怒意,道:“有勞。”
禮部郎中淡淡又看了他們一眼,轉向鴻臚寺裡麵,道:“給我看好了,要是出什麼事情,你們的腦袋也不夠砍的。”
鴻臚寺有過經驗,一個衙役當即沉聲道:“郎中放心,膽敢擅動,殺無赦!”
禮部郎中似乎滿意的嗯了一聲,甩了甩袖子,徑直離開了。
將西夏這幫使臣,就這麼扔給了鴻臚寺。
嵬名淵剡身後一個侍衛,忍不住的怒色道:“侍郎,宋人未免太過囂張了!完全沒有把我們,把大夏放在眼裡!”
那魁梧大漢雙眼冷漠,也道:“侍郎,宋人看來是因為去年一戰,起了驕縱之心了。”
嵬名淵剡輕輕點頭,暗暗壓著憤怒,道:“等我再來之時,我要住他們的皇宮!”
他身後的四人聽著,想到了那種畫麵,登時暢快了。
那意味著,他們大夏將大敗宋人,宋人不得不再次求和,任由他們宰割!
禮部的郎中回到禮部,與李清臣奏報剛才的事。
他站在李清臣值房內,抬著手,道:“尚書,下官能聽懂一些,雖然不大細致,但從他們交談內容來看,並無止戈之意。”
李清臣正在著手收拾今年會試的殘尾,寫著什麼,快速放下筆,放到一旁,道:“不奇怪,夏人國內氣焰囂張,沒那麼容易放棄。多半是來拖延時間以及探聽虛實的。”
郎中想著北方各路正在變法,尤其是‘軍改’,有些擔心的道:“尚書,小章相公正在北方各路戮力改革軍製,今年或許難有結果,若是今年再啟戰端,怕是有危險。”
李清臣看了他一眼,道:“朝廷裡同樣顧忌這些,不過不用擔心,以環慶路為主的軍隊沒有大動。雖說迎使歸我吏部,但涉及軍國大政,禮部不能擅端,這樣,你去通知一聲兵部的許尚書,我們一起進宮去見蔡相公。”
章惇出去考察,宮裡能做主的,隻有蔡卞。
蘇頌近來‘告假’,極少出現在政事堂。
“是。”郎中應著,快步出去。
他剛走,又進來幾個人,彙報著各種事情。
禮部現在忙的一塌糊塗,李清臣快刀斬亂麻的處理好,穿戴整齊,出了禮部,等許將出來後,兩人交談著,一起入宮。
此刻,蔡卞正在垂拱殿。
他滿麵振奮之色,與趙煦說道:“官家,短短三日不到,就收到了超過五十份各地府州縣的奏本,全部都是讚頌官家,並表示支持朝廷變法的,這是前所未有之事,全賴官家聖德!這還是暫時的,再過些日子,想必會更多!”
趙煦正看著蔡卞送來的這些奏本,果然都是對他那天在宣德門下的講話的支持,大力稱頌,並且將趙煦描述成了‘千古第一聖君’、‘古來仁德無雙’、‘心係萬民仁德之主’等等。
趙煦儘管知道是馬屁,還是很爽,又見他們沒有任何借口,表態全力支持他,支持朝廷變法,就更加高興了。
趙煦看了好一會兒,臉上笑容深厚,拿起茶杯,笑著與蔡卞道:“是好事情,但也不能盲目。還是要仔細甄彆,防止有人投機取巧,濫竽充數。”
蔡卞抬手,道:“是,臣記下了。官家,現在情勢大好,是否趁機再做些事情?臣等早就考慮,對轉運司進行變革,向著都稅司轉化。轉運司在地方本就很有實權,一來分化他們的權力,二來也對稅務進行明確,細化,進一步梳理地方權職……”
趙煦果斷的道:“準!先從開封府試點以及北方各路開始,章楶相公估計還要幾天就回來了,咱們再好好商議。”
‘政改’與‘軍改’是兩條腿,有前有後,但少了誰都不行,必須通力合作。
蔡卞聽著,就神色微肅,道:“官家,夏人到了,不知該如何處置?”
趙煦雙眼冷芒一閃,淡淡道:“先晾他們幾天,等章楶相公回來,再好好計議。”
蔡卞一想也是,便道:“是。”
說完這件事,趙煦又道:“趁此機會,命各部門對近來各種嘈雜紛擾的事情收尾、了結,咱們輕裝上陣,不要背負那麼多。”
“是。”蔡卞明白,抬手道。
不過,仔細想想,確實又有些麻煩,隻能趁亂處置,將來時過境遷,勢必還會有人企圖翻案。
蔡卞顧不得日後,道:“臣這就去辦。”
趙煦點頭,等蔡卞走了,趙煦拿過一道奏本,隨口的道:“告訴擎天衛,加強對夏人的滲透,掌握方方麵麵的情報。另外,給朕盯緊遼國!”
大宋與西夏的對戰已經持續幾十年,但始終有些‘小打小鬨’,其中最為關鍵一點,除了彼此雙方沒有實力相互吞並外,遼國在其中扮演了‘宗主國’的角色。
遼國不允許宋夏有任何一方過強,一旦出現那種情況,必會出手打擊!
“是。”陳皮應著,快步轉身。
趙煦現在困手於國內的弊政,還無暇多顧。
“等朕騰出手來,再好好陪你們玩!”
趙煦雙眼微微眯起,閃動著凶光。
西夏根本就不在趙煦眼中,以宋朝的國力,兵力,將帥,其實是有能力吞掉西夏的。
但遼國不同,遼國現在還很強,宋朝沒有能力去吞並,甚至奪回幽雲十六州都做不到!
不過,遼國現在也是垂垂老朽,各種反叛此起彼伏,算算時間,完顏阿骨打今年都快三十歲了,不遠了。
“不遠了……”
趙煦看著外麵的天空,不止是夏人那邊蠢蠢欲動,很多事情同樣迫在眉睫。
趙煦以及大宋朝廷忙碌不休,對於西夏使臣就沒那麼在意了。
大宋朝廷都已經知道,兩國再戰勢所難免,既然如此,虛與委蛇都沒那麼認真,敷衍的很。
一晾就是三天。
嵬名淵剡坐在院子裡,揮舞著長矛,呼哈的練著。
門邊上的衙役,一直盯著那長矛,虎視眈眈。
這是這個院子裡唯一的兵器了,是兵部特批給的,這令鴻臚寺的衙役十分警惕,緊緊看著不放。
嵬名淵剡練了一陣,無視院門口的衙役,走回了屋。
魁梧大漢站在門口,盯著外麵,低聲道:“宋人這是要乾什麼,故意拖著我們,想激怒太後嗎?”
嵬名淵剡擦了擦臉上的汗,道:“他們激怒的還不夠嗎?這是覺得大戰在所難免,也就無所謂了。”
魁梧大漢明白了,道:“那我們也不能這樣坐等著,巍名阿山必須救出來。宋人正在封鎖邊境,我們得儘快把我們得到的消息傳回去。”
嵬名淵剡點點頭,扔掉毛巾,道:“想辦法動用我們的人,活動一下,看看能不能見到他們的高層,實在不行,得創造機會。先從他們的禮部開始。”
魁梧大漢又看了眼外麵,道:“他們現在很亂,應該容易找到機會。”
嵬名淵剡抹了把大胡子臉,站在門口,也看向門外。
他看似鎮定,平靜,實際上內心有些焦躁,宋人這邊一副勵精圖治模樣,而夏國那邊是日趨激烈的內鬥。
此消彼長啊……
必須儘快開戰,打斷宋人的變法!
禮部。
李清臣正在主持部會,主要是討論的是‘元祐禮法’,也被稱為‘新禮法’,其中對很多模糊不清以及不適合現在的禮法等進行廢除,修訂,刪改。
‘禮法’二字,在封建王朝最重,哪能輕易動,因此部會十分艱難,哪怕李清臣強壓,涉及真正的問題,還是出現了諸多爭議,吵嚷不休,不肯退讓。
李清臣沒有糾結,不能動的就暫時擱置,全力推動‘新禮法’前進。
吏部。
吏部正在對‘考銓法’進行最後一次審議,其中內容大幅度增加了對官吏政績的考察,尤其是民生,吏治,民風,外加就是簡政,主要目的還是削減臃官,遏製腐敗,解決人浮於事,提升地方行政效率。
吏部是實權部門,權力正在不斷累積,擴大,沒了過往的掣肘,吏部正在越來越熟悉,嫻熟的使用他們的職能。
戶部。
戶部尚書梁燾,侍郎吳居厚,正在對‘轉運司’的問題進行討論,他們在考慮分解轉運司,比如,下設都稅司,漕運司,度量司,倉儲等等。還計劃將收稅與漕運拆分,同時將盤管,監察,巡視的職權削減、明確、規劃化轉運司與朝廷的體製,權責。
工部。
隨著春暖冰化,工部的各項工作正在準備開啟。
工部尚書王存,召開部會,他看著坐在兩手遍的侍郎,郎中,員外郎等二十多人,沉聲道:“以‘黃河,淮河,長江三道河為主,五年投入至少一千萬貫,力爭五年內解決水患,十年沒有大患,二十年不決堤!’
眾人肅色以對,以往朝廷也花大力氣想要解決水患,甚至幾次改易黃河,非但沒能解決,反而越演越烈。
這一次,朝廷是真的要決心解決,投入了不可估量的人力物力!
刑部。
來之邵站在桌前,用拳頭敲打桌子,大聲道:“繼續擴充巡檢司,一定要加強控製,不能讓巡檢司,朝廷的法司,淪為地方貪官汙吏,豪強惡霸的打手!昨天在政事堂的例會,我差點就鑽到桌子底下!你們要是不知道丟人,下次你們就代我去!”
一眾人麵上緊繃,身體坐的筆直。
而兵部尚書許將,正在機要房,與剛剛回來的章楶喝茶敘話。
章楶臉上有風霜之色,倒是精神特彆好,笑著與許將道:“仔細看了看,問題應該不大,今年應該能有個大概,再有三年就能成型,五年能戰……”
以往大宋軍隊,那都是養廢物,缺少訓練,能戰,敢戰的極少。章楶說的‘能戰’,不是簡簡單單能打仗那麼簡單。
那是精銳之師!
許將神情振奮,抬手道:“章相公不辭辛苦,居功至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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