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頌老於宦海,也是人精,轉瞬間就聯係到了朝局,隱約猜到了趙煦的用意,卻還是深深的沉默著。
趙佶確實還是個小孩子,但而今的政局不是。
大宋立國已近百年,不說暮年,至少是壯年,壯年犯錯了,該怎麼辦?
壯年的錯,來自於日積月累,多年下來早已侵入骨髓,非大藥不能治。
可就如同趙佶,如果他是二十歲,朝廷能怎麼處置他?無非還是罰俸,流放這一套。
大宋連官員都不能殺,不能獄,隻能流放,何況是宗室近親,官家的弟弟!
蘇頌沉思良久,道:“官家,大錯大懲,小錯小懲。立足眼前,不溯過往。”
他耍了滑頭,沒有在具體事情上討論,隻是‘就事論事’,還是來了一句‘不溯過往’。
趙煦沒有與他爭論,轉頭看向趙佶,見他依舊囂張跋扈的叫嚷,雙眼慢慢眯起,心頭轉動著,慢慢又淡淡道:“如果,朕突然駕崩,趙佶繼位呢?”
這一句話落下,趙煦四周能聽見的人神色驟變,落針可聞!
蔡攸臉色蒼白,噗通一聲跪地,頭上冷汗涔涔。
陳皮,胡中唯等人更是臉角緊繃,大氣不敢喘,睜大眼睛,滿是驚駭的看著趙煦。
蘇頌更是心頭震動,看著趙煦,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眼前的官家才十八歲,正是年輕的時候,怎麼可能突然駕崩。
但他既然拿‘駕崩’說事,就說明事情非同小可!
蘇頌強壓著內心的慌亂,極速的思慮起來。
如果說,如果說,如果說……眼前的官家突然駕崩,十一弟,遂寧郡王趙佶嗣位,十歲的趙佶,能壓得住眼前的朝局嗎?
蘇頌眼前已經看到了一片混亂,黨爭遍野,奸佞橫行,各種亂象疊出,甚至是邊境大敗,開封危急!
他的思緒轉的極快,又飛速回到了眼前。
眼前,趙佶掐著腰,對著朱淺珍大罵,朱淺珍青著臉敢怒不敢言,而四周人影綽綽,藏了不知道多少人。
這仿佛是某種預示。
蘇頌懂了。
蘇頌繃直臉,語氣十分平靜的道:“官家,打算怎麼處置遂寧郡王?”
趙煦瞥了眼蘇頌,又瞥向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蔡攸,漠然道:“蔡攸,你爹也來了,但他沒有露麵,你知道為什麼嗎?”
蔡攸出現在這裡,是為了擺平趙佶的事,趙佶三番兩次的喊出他的名字,加上趙煦剛才‘駕崩,趙佶繼位’的話,蔡攸現在滿頭的冷汗,內心恐懼到極點,哪裡還能思考,顫聲道:“臣,不知。”
趙煦背起手,目光在兩邊的房間裡掃了眼,忽然笑了,道:“因為有心思啊,藏著秘密。”
換做平時蔡攸或許能聽明白,這會兒頭磕在地上,一時間根本不知道怎麼反應。
趙煦也沒指望他回答,道:“朕希望你,不要跟你爹一樣。”
蔡攸陡然明白了,猛的連連磕頭,將地上的青磚都磕動了,急聲道:“臣知罪!臣今後決然不敢欺瞞官家半點!”
蔡京確實來了,就在趙煦等人身後不遠處的一間茶樓的二樓,從窗戶縫隙悄悄看著。
看到蔡攸在地上連連磕頭,他刻薄的臉角抽搐了下。
‘希望這逆子不要牽累到我。’他心裡低語。
趙煦沒有理會連連磕頭的蔡攸,目光看著趙佶,道:“都跟朕來。”
說著,他直接向著趙佶走去。
陳皮,蘇頌當即跟上去,蔡攸磕的一地血,連忙爬起來,跟在趙煦身後。
四周藏著沒出來的人,看著趙煦走過去,神色紛紛遲疑起來。
蔡京猶豫再三,終究是沒有露麵。
禁衛扒開人群,護衛著趙煦進入巡檢司控製的‘圈內’。
第一個看到趙煦的是趙似,他嚇的差點就從馬車上摔下來,目不轉睛的盯著趙煦,身體僵直,下意識的伸手去抓趙佶的衣服。
趙佶怒氣難消,一把打開他的手,怒聲道:“你不幫我就算了,扯我乾什麼……”
話音未落,他察覺到的了四周的靜寂,轉頭看去,立即就看到了在一群人護衛下,走入‘圈內’的趙煦。
他憤怒的臉色陡然沒了,眨了眨眼,突然跳下馬車,掉頭就跑。
其他禁衛、巡檢司,凡是認識趙煦的,臉色驚變,紛紛行禮:“參見官家(陛下)!”
朱淺珍看著趙煦,似曾相識,他想起來,他多年前曾經入宮參加過一次宴,見過站在朱太妃身旁的小少年,與眼前比他還高一點的年輕人輪廓十分相似。
朱淺珍飛快轉醒過來,連忙跪地道:“草民朱淺珍參見官家。”
周圍的百姓跟著反應,紛紛驚訝又駭色的跪地。
居然,把皇帝給引來了!
趙煦麵無表情的立著,看了眼朱淺珍,而後就看到趙佶被禁衛給抓了回來。
趙佶緊繃著小臉,梗著脖子,神情很是倔強。
趙似這會兒從馬車上下來,老老實實的站在趙煦身前。
趙煦看著他們,又掃過一圈,道:“趙佶,你說,朕該怎麼辦處置你?”
趙佶站在趙煦身前,心裡不甘又畏懼,瞥了眼朱淺珍,磨著牙,悶悶的低聲道:“我知道錯了。”
陳皮不敢說話,低著頭,心裡揣度著趙煦會怎麼處置。
眾目睽睽之下,輕了不合適,重了也不合適。
蘇頌則沉著老臉,一直在觀察著趙煦。
趙佶這件事映射著現在的朝局,怎麼處置趙佶,就表示趙煦要怎麼處置眼下的政事。
趙煦看著趙佶,十歲的小混蛋,粉雕玉琢,全身透著機靈勁。
趙煦的眼中,這個小混蛋飛快長大,隱約看到了二十多年後,金人南下,趙佶帶著數千萬錢財倉皇逃跑,丟下數十萬將士以及大宋半壁江山於不顧的狼狽場景。
接著,他又想到了趙佶的兩個兒子,一個是宋欽宗,一個是宋高宗,一樁樁一件件,一個比一個混賬!
作為大宋的皇帝,趙煦決然不允許這樣的情況再次發生!
他雙眸冷漠,臉角冷硬,淡淡道:“傳旨,削奪遂寧郡王趙佶一切爵位,官職,俸祿,恩賞,圈禁於宮內。”
陳皮嚇了一跳,這樣的懲處,‘嚴厲’二字已經不足以形容!
蘇頌老臉緊繃,心頭如遭重擊。
這個懲處確實已經是不足以用嚴厲來形容,趙佶才十歲,也就是在街上羞辱人,沒有殺人放火,這樣就貶為庶人,可謂嚴厲至極!
換算到政務上,官家就是要堅定不移的推行新法了,備受寵信的親弟弟都能處置這般決絕,何況政事!
蘇頌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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