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洗漱一番,在寢宮裡看著書,不多久,孟美人就來了。
她穿著薄衫,站在趙煦床前,抿著嘴,神情拘謹。
趙煦登時會意,拍了拍左側,道:“沒事,關著慈寧殿就是了。”
高太後在慈寧殿的破口大罵,早就傳到了趙煦耳朵裡。趙煦的這些作為,高太後是決然不會答應,更不會低頭。
現在的趙煦,已經不需要她答應不答應了。
孟美人應著,拖鞋躺到趙煦邊上。
趙煦放下書,雙手抱腹了一陣,道:“你已經搬入了仁明殿,是事實上的皇後了。宮裡的事情,你可以管起來了。有什麼問題,就吩咐陳皮,童貫去做。”
孟美人聰明,機警,明白趙煦話裡的意思了,道:“是,臣妾安排了好,稟明官家。”
趙煦隨口嗯了一聲,拉起被子躺了下去。
……
由於政務逐漸增多,趙煦將早上一個時辰的蹴鞠時間,改為了半個時辰。
在趙煦蹴鞠的時候,章惇與蔡卞,真的在政事堂恭候蘇頌。
這令政事堂裡三省的人十分吃驚,竊竊私語。
蘇頌拄著拐杖進來,見政事堂裡十多人站在門口恭候他,眉頭皺起,盯著前麵的章惇與蔡卞。
‘新黨’與‘舊黨’的仇怨甚至可以追溯到仁宗朝,難以分說,幾乎沒有和解的餘地。
“見過相公。”章惇第一個抬手,麵無表情的道。
蔡卞也跟著,繼而所有人都行禮。
這哪是什麼迎接啊,明明白白的就是送客。
蘇頌老於宦海,不會被激怒,漠然道:“章相公,蔡相公跟我來,其他人散了吧。”
蘇頌不等他們搭話,徑直走向他的值房。
章惇無所畏懼,徑直跟著。
蔡卞則凝神,揮揮手,讓眾人散開。
蘇頌進了值房,也不坐下,拄著拐,神情漠然又堅定的看著章惇與蔡卞,道:“我會儘力彈壓,你們也要控製你們的人,物議必須儘快平息,恢複正常。”
章惇倒是不介意繼續亂下去,能讓他看清更多的人。他之所以沒有出手,無非還是需要時間布置。
當然了,安靜下來,更有利於他的布置。
“相公是宰輔,說什麼下官自然聽什麼。”章惇說道。
蘇頌是了解章惇脾氣的,見他這麼隱忍,蒼老的臉上冷了一分,道:“我不是呂大防,他慣會用軟刀子,我可以一頭撞死在紫宸殿上,死諫君王!”
“你!”章惇登時雙眸怒睜,滿腔怒氣,頭上青筋暴跳!
要是當朝宰輔撞死在紫宸殿,以死相諫,那必然震驚天下!除了昏君佞臣,誰能全然不顧,繼續一如既往行事?
蔡卞也嚇了一跳,這位蘇相公還真敢說!
不過,蔡卞轉瞬明白,蘇頌已退無可退,真的要是逼急了他,真的可能做得出來。
蔡卞真擔心章惇的暴脾氣壓不住,當即道:“章相公昨日已經與一些人談了談,應該會控製得住,蘇相公放心。”
蘇頌沒有理蔡卞,盯著章惇。
章惇很怒,同樣,他不是初出茅廬的愣頭青,轉眼就壓住怒意,淡淡道:“就按蘇相公說的。蘇相公,還有彆的吩咐嗎?”
其他的,蘇頌已經與趙煦談過了,拄著拐轉身道:“其他的事,我不管。”
章惇抬起手,道:“下官告退。”
蔡卞見章惇這麼隱忍,心頭越發不安,連忙跟著出來。
蘇頌看著他們二人出了他的值房,眉頭深深皺起。
——越發難以善了了。
章惇出了政事堂,直奔青瓦房。
蔡卞在後麵追著,道:“章子厚……章惇!”
章惇腳步依舊不停,麵沉如水,雙眸厲色跳動。
蔡卞直到青瓦房才追上,道:“蘇相公說的也沒錯,你到底在生什麼氣?”
章惇臉角鐵硬,抽搐了下,道:“我沒生氣。得想辦法,讓政事堂儘快通過我提議的任命,他曾布既然病了,就不要來了。我再去見見許將,梁燾,楊畏等人……”
章惇說著,就要往外走。
蔡卞剛要伸手拉他,外麵忽然響起大喝聲道:“章子厚,你是老了嗎?沒牙了嗎?”
子厚,章惇的字。
蔡卞臉色微變,什麼人在這裡公然叫喊,章惇可正在氣頭上!
章惇臉角僵硬,站在門口,看著一眾人攔不住,衝過來的人,一抬手,放他過來。
這個人章惇認識,當年就彈劾過他,尚書省右司郎中,竇麒。
竇麟大步走過來,站到章惇身前,近乎貼臉了,怒聲道:“章子厚,我問你,我彈劾蘇頌的奏本,你為什麼壓著!?”
章惇眼角抽了下,內心怒火熊熊,冷眼看著竇麟。
蔡卞站出來,神色威嚴,道:“竇郎中,你的奏本是我壓的,牽強附會,惡意攻訐,本官還沒找你,你還敢找到這!”
竇麟冷哼一聲,道:“我牽強什麼了?蘇頌難道不是呂大防舉薦接任樞密使的嗎?在他的任內發生環慶路軍餉失蹤案,他不應該負責嗎?另外,那韓忠彥不是與呂大防一丘之貉嗎?韓忠彥在的時候,與蘇頌整日形影不離,秘密私語,擅權稟國,著實惡貫滿盈,我有哪裡說錯了嗎?”
沈琦已經趕過來,聽著竇麟的話,差點沒一跟頭摔倒。
這竇麟在司馬光時候就奮力彈劾章惇等‘新黨’,極其賣力。在問罪呂大防時候,為呂大防辯駁是最為賣力,怎麼現在反而追究起呂大防有沒有同黨來了?
甚至跑到宮裡來大鬨?
蔡卞神色微沉,現在福寧殿的官家與他們青瓦房已經達成共識,那就是不再繼續擴大,要是將韓忠彥牽扯進來,那就不是一般的誅連了!
韓忠彥是韓琦之子,韓家門生故吏遍布天下,韓忠彥也曾位列樞密使,真要追究韓家,隻怕朝野還得炸鍋一次。
蔡卞沉著臉,剛要說話,章惇卻抬起手,阻止了他,看著竇麟,道:“你拿出證據來,我帶著你,去陛下當麵,隻要你有證據,我拚了命也說服官家……”
“匹夫!”
“匹夫!”
竇麟不等章惇說完,頓時跳腳大叫,道:“章子厚,你是老了嗎?當初你大罵司馬光談證據了嗎?你抨擊呂公著是拉到神宗麵前的嗎?你是老了嗎?怕了嗎?縮頭縮尾,簡直像個烏龜!”
青瓦房門前的一大群人,神色大變,噤若寒蟬!
這竇麟瘋了,居然這樣公然罵出這樣的話!要知道,章惇前不久還當街處死了開封府巡檢司巡檢。
沈琦等一乾向來怵章惇,見他麵沉如水,劍眉一直在顫,心裡暗驚。
蔡卞也沒想到,這竇麟這麼大膽,當即喝道:“來人,將他送回政事堂,再敢胡言亂語,將他關起來!”
迅速有差役衝過來,要控製竇麟。
竇麟大怒,衝著章惇噴口水,大罵道:“蘇頌一日不除,天下不安,章子厚,你要是不敢,就不要蹲著茅坑不拉水,趕緊走人吧,羞煞天下人!”
差役拖著竇麟,快速向政事堂返回。
沈琦麵上僵硬,見竇麟被拉走,鬆口氣,來到章惇麵前,抬手道:“章相公,此人失心瘋,不必理會。”
蔡卞擔心章惇氣急亂來,道:“這竇麟明顯是受人指使,故意來激怒你,沉住心,不要上當。”
章惇麵無表情,聲音異乎尋常的平靜,道:“受人指使是必然,他這字字句句看似衝著蘇頌,實則又指向韓忠彥,韓忠彥一個致仕的樞密使有什麼好針對的?還不是衝著李清臣去的,衝著我們來的!”
蔡卞聽著章惇的話,臉露驚色。
他驚訝於章惇這個時候居然還能保持冷靜,思維縝密,二來也吃驚於章惇話。
如果真像章惇說的,這竇麟身後的人,是給他們挖了一個大坑啊!
李清臣是韓琦的侄女婿,稱呼韓忠彥為‘兄’,衝著蘇頌去,目標是韓忠彥,牽累李清臣,再拉出他們,真到了那個時候,他們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
環環相扣,這個手段可真不簡單!
沈琦聽得也是暗自心驚,這樣的權力爭奪,稍不小心,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蔡卞見章惇冷靜,就沒那麼多擔憂了,沉吟著,道:“你打算怎麼做?”
章惇雙眼幽深,冷漠,語氣波瀾不驚的道:“不怎麼辦,他們既然願意跳,就讓他們跳個夠。”
沈琦聽著,心裡狠狠打了個冷戰。
眼前這位章相公可不是好相與的,這樣被指著鼻子罵烏龜還能忍,還能平靜,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蔡卞早就預感到章惇在預謀著什麼,現在更加確定了,道:“此事,應該稟報官家知曉。”
章惇道:“不用事事勞煩陛下,朝臣該有朝臣擔當,繼續做事吧。”
說著,他就真的轉身回去了。
沈琦不敢跟進去,站在門外。
蔡卞思索片刻,看向沈琦,道:“你去轉告蘇相公,請他管一管。”
沈琦連忙點頭,急急的應聲回轉政事堂。
這時,蹴鞠的趙煦,已經將青瓦房前發生的事情聽了個清楚。
趙煦擦著汗,看向政事堂方向,臉上微笑著。
童貫低著頭,道:“官家,據說,政事堂那邊,將竇麟當做了英雄,紛紛嚷著要效仿。”
“效仿?”
趙煦看了眼童貫一眼,哼了一聲,道:“他們還真是閒,這麼有空對我選的相公指手畫腳,那朕就找點事情給他們做。傳旨,三省政務停滯,朝臣搪塞,嚴重阻礙政事運轉,命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員,討論其中得失,上書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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