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順手拿起茶杯,看著蘇頌笑道:“朕聽說蘇相公病了,特意來探望。”
蘇頌看著趙煦,猜不透他的心思,頓了下,道:“臣愚鈍,請官家明示。”
趙煦見著,心想這位相公是有些心灰意冷了。
得給他打打氣。
趙煦喝了口茶,道:“蘇相公是國之柱石,朝廷不能沒有蘇相公,朕來請蘇相公回去的。”
蘇頌眉頭皺起,繼而有些會意。
現在朝局十分混亂,‘新舊’兩黨已然膠著,混戰,需要有人來穩住局勢。
‘舊黨’群龍無首,他若回去,可以收攏人心,控製住不斷混亂,將要失控的朝廷。
蘇頌沉默一陣,道:“臣年老體衰,並非無不可,請官家體諒。”
在他看來,趙煦還有其他選擇,比如範純仁,範百祿。
趙煦神色堅定,道:“非蘇相公不可。”
蘇頌心裡拿不準趙煦的真實想法,道:“章相公已經接管朝局,臣回去不過是個多餘之人,請官家體恤,容臣回鄉養老。”
趙煦不跟他在這上麵糾纏,笑著道:“蘇相公對朝局有什麼想法?”
蘇頌心裡已經打定離去的主意,沉吟了下,覺得是該說一些,麵露謹慎,道:“臣確實有些想法想與官家說,不知官家能否聽得進。”
趙煦微微一笑,道:“蘇相公請說。”
蘇頌見趙煦從容自如,又遲疑了片刻,道:“官家,呂大防一案已經牽累京城內外兩百多人,不宜繼續擴大,否則天下人心惶惶,離心離德,可能會發生難以預測的事。”
趙煦點頭,道:“朕已經給章相公遞話,不得擴大誅連,早日結案。”
蘇頌有些意外,官家現在不應該大肆誅連,儘可能鏟除‘舊黨’,將‘新黨’換上來嗎?
蘇頌更加遲疑了,默默一陣,道:“關於熙寧之法,臣認為不宜全麵複起,至少今年不行。”
蘇頌雖然屬於‘舊黨’,但對全麵廢除新法,或者全麵複起新法,都不讚同。
“好,朕答應了。今年不複起熙寧之法。”趙煦異常乾脆果斷的道。
蘇頌越發猜不透趙煦心思,靜靜思索著,雙眼直視趙煦的眼睛,語氣重了幾分,道:“外事,不涉內廷。”
‘外事不涉內廷’。
這句話趙煦細細琢磨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孟美人神色平靜,端坐不動,餘光卻肅色的看向趙煦。
蘇頌話裡的‘內廷’,指的並不是趙煦,其實是高太後。
蘇頌的意思很簡單,呂大防的案子,不能牽扯高太後。趙煦即便對高太後有所怨恨,也不能對高太後‘無禮’。
以孫對祖的做出一些事情,史書必然不會放過,對宋朝的禮法等更會造成巨大衝擊。
趙煦將蘇頌,孟美人的表情儘收眼底,一笑,道:“蘇相公,你們說,為什麼朕能走到今天?”
蘇頌擰眉,他擔心趙煦聽不進勸,他對於趙煦怎麼逼退高太後撤簾親政,整個過程很是清楚,在他看來,是趙煦將機會抓的太好,每一次都敢下手,快、準、狠!換做旁人,怕是會一直忍耐,等下去。
孟美人微微抿嘴,沒有言語。
趙煦見兩人不說話,道:“第一,自然是依仗朕的身份。沒有大過的情況下,不管是祖母還是你們這些相公,不會聯手廢黜朕,你們恪守祖法,這樣的行為,你們做不到。”
蘇頌默默聽著,確實如此。他可以確定,他不會這麼做,也不會支持,甚至是反對。二範同樣不會,呂大防,高太後,更不會,他們是‘恪守祖法’的典範,不可能自行打臉。
蘇頌抬頭看向趙煦,有一就有二。
趙煦喝了口茶,道:“其二,就是,祖母並不是呂後,武曌。”
呂後就是劉邦的妻子,劉邦死後,掌權了很長一段時間,行為手段及其狠厲,尤其是赫赫有名的‘人彘’事件。
武則天就更狠了,為了權力,連親兒子親孫子都不手軟,一連廢除了三個皇帝兒子,孫子,女婿等更是死了一個又一個。
高太後,沒有這些狠厲心腸。她掌權,更多的是依靠外廷,還是‘與士大夫共天下’。當然,現在的宋朝氛圍與唐初完全不同,高太後做不了呂後或者武則天。
蘇頌登時醒悟,終於明白,這位年輕的官家,為什麼敢於這樣冒險行事了,若有所悟的點點頭。
趙煦再次拿起茶杯喝茶,心裡卻暗道:要是不成功,我就低頭認錯,老老實實裝一年半孫子,反正本來就是孫子。
高太後,曆史上明年就過世了。
蘇頌又怎麼會想的到呢?
孟美人依舊緊張,坐著不動,餘光靜靜的看著趙煦。
官家還沒說,會不會秋後算賬,報複太皇太後!
蘇頌思索片刻,也反應過來,頓了頓,道:“太皇太後雖有苛刻之處,卻也有祖孫慈愛之心。”
趙煦明白蘇頌這是進一步的勸說。
其實,高太後對於趙煦的態度是矛盾的,既有為了權力,限製,控製,阻止趙煦親政,又有認真教導,希望趙煦將來成為明君的一麵。
有權力上的爭奪,也有祖母慈愛。
從內心來說,趙煦並沒有多麼怨恨高太後,祖孫的矛盾,無非是最高權力的爭奪,從開始到現在,雙方都沒有要逼死對方的想法。
尤其是作為勝利者。
作為勝利者的趙煦淡然一笑,與蘇頌道:“隻要祖母安心頤養天年,朕並非冷血無情。”
蘇頌瞥了眼孟美人,心裡忽然明白過來。
呂大防,隻能算是中間層,上麵有高太後,下麵有百官。官家既要撫定超級,也要上麵的高太後保持安靜。
孟美人抿著嘴,微微傾身,她也明白趙煦帶她來的用意了。
說完這些,趙煦看著蘇頌,笑著道:“蘇相公,還有什麼疑慮?”
蘇頌臉角猶豫了下,一時間說不出口。
他沒想過趙煦會來挽留他,但他確實想走了,朝局中,已經沒有他的立錐之地。
呂大防之死,促使他更加的想要明哲保身。
趙煦見蘇頌似乎去意已決,直接道:“陳皮,宣旨。”
陳皮早就準備好了,當即走到一邊,從黃門手裡拿過聖旨,神色莊重看向蘇頌。
蘇頌見著,又轉向趙煦,默然再三,心裡歎了口氣,還是起身,肅然而立,行禮道:“臣蘇頌接旨。”
陳皮看了他一眼,攤開聖旨,道:“朕紹膺駿命……天下紛雜,諸事攪擾,賴相公護持,上體君心,下安臣民,旦旦碌碌,不肯懈怠,朕深感念。特擢任左光祿大夫、守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加中太一宮使,東海郡公,食邑三百戶……”
蘇頌聽著,臉上十分複雜。
一個是這些加封是實實在在,甚至超過了呂大防。二,這個封賞是為了留住他。三個,就是他一旦接受加封,回到政事堂,勢必會成為朝野暴風口,‘新黨’與‘舊黨’交相攻訐。
這樣的情況下,他還能有善終嗎?
陳皮淡淡看著他,道:“蘇相公,請接旨。”
蘇頌抬著手,餘光看向微笑自若的趙煦,心裡沉沉,道:“臣領旨謝恩。”
這種情況下,他沒得選擇了。
趙煦見著,頓時站起來,道:“蘇相公放心,最多兩年時間,兩年之後,蘇相公想要歸鄉,朕親自送你。”
‘我恐怕活不了兩年了……’
蘇頌心裡苦笑,道:“謝官家。”
趙煦不管他的言不言衷,道:“蘇相公府裡的茶不怎麼樣。陳皮,回宮後,挑一些好的,給蘇相公送來。”
陳皮不動聲色的應著,道:“是。”
蘇頌還能說什麼,接著謝恩。
趙煦手裡折扇啪的一聲打開,心情舒朗,笑道:“蘇相公好好休息,明日就回政事堂吧。朕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蘇頌老臉動了動,欲言又止,最終抬手道:“臣恭送陛下。”
趙煦這次沒走後門,直接從前門出。
現在開封城紛紛擾擾,不知道多少人盯著蘇頌,眼見趙煦一大群人出來,不少人愣住。見過趙煦的人畢竟不多,卻也看得出這麼多人從宰輔院子出來不同一般,悄悄四處稟報。
趙煦恍若未覺,帶著孟美人大搖大擺的走在路上,道:“待會兒,帶你去樊樓,那裡的酒菜與宮裡不一樣,味道極好,帶你去吃。”
孟美人見趙煦興致很高,便微笑道:“謝官家。”
她心裡,記掛著回宮後,怎麼向高太後委婉又清晰的轉述趙煦的話。
剛走沒多久,前麵的巷子裡突然竄出來兩個人,好像還在廝打。
胡中唯神色一緊,四周的禁衛迅速出來,將趙煦包圍在中間,盯住了前麵的兩人。
其中一個是半百老頭,撕扯著一個青壯男子,怒聲道:“大名府館陶縣縣尉明明是我的候補,你憑什麼橫插一腳!”
青壯男子十分冷靜,雙手按住老頭,道:“我是第一候補,你是突然插進來的。你若是要廝鬨,可以去尚書省,找我做什麼!”
老頭死抓著不放,更加憤怒,道:“放屁!館陶縣是我的家鄉,我是第一候補,是你無恥的搶了我的!跟我去禦史台,分說個清楚!”
青壯男子麵無表情,道:“我知道你,你要是繼續糾纏,休怪我不客氣!”
“宗汝霖,當我怕你嗎?我看看你怎麼對我不客氣!”老頭死死的抓住青壯男子,就差低頭攔腰抱住。
不遠處的趙煦看著兩人,神情有些怪異。
那個半百老頭他認識,就是曾經與孟唐在青樓裡糾纏的周韜,而這個宗汝霖,就是宗澤!
“我怎麼把這個人給忘記了……”
趙煦雙眼微亮,他一直在愁新軍的人選。
趙煦自語了一聲,就笑著對胡中唯擺了擺手,上前走去。
“我告訴你宗汝霖,館陶縣是我的,我連諡號都想好了,你休想搶!”周韜拉扯著宗澤,怒聲喝道。
趙煦腳步猛的停了,嘴角抽搐了下。
四周圍觀的百姓本是興趣盎然,看著讀書人打架,聽到周韜的吼聲後是目瞪口呆。
諡號這種東西,不說是死後的,一般人想有就有的嗎?
張口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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