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梨花又開放。(1 / 1)

午後,有風。

兩軍,陣前。

風卷戰旗,淩厲的響。

天邊耀陽,壓得人睜不開眼。

戰馬低吼,兵士無言緊握兵器。滿身征塵,使得盔甲有幾分殘破。

對麵的漢軍,如狼似虎氣勢如虹。

以朱五的大旗為中心,無數的萬歲之聲響徹天地,震撼人心。

己方魯軍,士氣低垂並無鬥誌。濟南已丟,魯軍再無安身之處。

朱重八默默縱馬,回還自己的中軍大帳。

“哥,怎麼打?”徐達迎在馬前,開口問道。

朱重八目光環視,手下這十幾位將領,都是最信任的家鄉夥伴。同時,他腦中忽然響起剛才朱五的話,你軍中還有我許多探子。

這些人中有探子嗎?

其他各營的指揮之中,一定有吧?

算了,不問了,問了反而難受!

“重八!”湯和也大聲道,“怎麼個章程?”

“哈!”朱重八笑了一聲,“沒他媽章程!”

他一笑,其他人也跟著笑了起來。他們憨厚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偽裝的痕跡。

“擊鼓擂將,咱們集合所有兵馬,直接朝朱五的中軍突擊!”耿君用大吼,他的兒子死在了濟南城,死在了朱五手裡。

咚咚咚!

疾風暴雨一般的戰鼓響起,卻不是朱重八這邊。

隻見戰鼓聲剛剛落下,前後二十餘萬漢軍齊聲呐喊。

“勝敗已分,漢皇仁德,饒爾等性命。放下兵器,可獲富貴前程,反抗者,死!”

“死!”

“死!”

天地間,滿是肅殺的死字。

朱重八翻身下馬,麵無表情,“給各部去令,問問各軍指揮,還有幾人願意跟著咱朱重八的!”

雙方的戰場延綿數十裡,展現越長對人數眾多的漢軍越有利。相反為了不讓戰線被突破,魯軍在兵力鋪開之後,各部之間的銜接有些太長。

傳令的親兵們領命而去,朱重八卻突然讓親兵給自己打了水。

就在中軍大旗之下,仔細的梳洗起來。

手,臉,脖子,都洗得乾乾淨淨。頭發弄得一絲不苟,擦去上麵的塵土。

不知過了多久,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兩個時辰。天上的日頭從炙熱,慢慢變得沒那麼刺眼時,一個親兵回來傳話。

“大帥!”親兵是跟著朱重八的老兵,哽咽道,“各部.......不奉........”

“這些狗娘養的?”湯和怒罵,“都打算投了朱五,按兵不動?”

“人之常情!”朱重八笑了一聲,“大難臨頭各自飛,現在被小五圍得死死的,他們有彆的心思,也是正常。再說,他們不為自己想,也要為手下弟兄想。”

說著,歎口氣,“這世上,誰也不欠誰的,人家乾嘛給咱陪葬呢?”

隨後,看也不看身邊的夥計們,直接翻身上馬。

“哥!”

“重八!”

“回去!”戰馬上的朱重八忽然大吼,“都他媽彆跟著咱,咱們今天,散夥啦!”

中軍帳下,眾人皆是愣住。

“散夥,就是各走各的!”朱重八繼續大聲道,“小五讓咱降,咱寧願死。但是你們都是跟著咱從老家出來的,咱沒權利,要求你們和咱一起死!咱這輩子一直想做英雄,可是從來沒真的做到過。”

“現在,咱最後一次打仗了!你們,就讓咱做一回問心無愧的英雄!行不行?”

“哥!”徐達哭出聲。

“你和小五有舊,想當官他不會虧待你,想回家種地他也不會虧你!”朱重八笑道,“天德,保重!”

“重八!”湯和哽咽。

“大嘴!”朱重八笑笑,“你呀,跟小五低個頭,他不會殺你的。以後好好在老家過日子吧!記得啊,咱爹娘的墳還在老家呢,有功夫幫咱修正修正!”

“大帥!”老兵們哭泣。

“跟咱一場,什麼都沒留下!”朱重八在馬上抱拳,“來世,若有開始,咱朱重八還帶著你們,殺官造反!”

說著,一踢馬腹,“誰都不許跟來!”

他不是沒有心氣了,他的手下們也不是完全的沒有勇氣了。隻是大家都知道,他們被圍住了。都是死人堆裡滾出來的人,仗打到這個份上,他們就是案板上的魚肉,反抗隻是徒勞罷了。

十萬人的性命,都在人家的手裡。

十萬人,不可能都慷慨赴死。

戰馬疾馳到戰場中央,朱重八放慢速度。

地上有些許的莊稼秧苗,戰馬甩著尾巴歡快的啃食起來。

眼望對麵,朱五的十幾萬大軍,氣勢如虹。

戰馬上的朱重八,輕輕微笑。

“小五,咱來了!”

心裡默念著,合上臉上的麵甲,抬頭之時看到了偏西的日頭,還有那麼一抹悠長莫名的光。

“爹,娘,大哥!”

“重八,到底沒出息成人!到底,是彆人的手下敗將!”

“媳婦,兒子,你們好好活著,來世,咱們再聚!”

一滴淚,順著麵甲的縫隙落下。

但是,突然之間,朱重八感覺大地顫抖了一下。

回頭,煙塵滾滾,說不清多少人跟了上來。

“徐天德在此!”

“重八,湯和來了!”

“耿君用在此!”

“費聚誓死追隨大帥!”

“陸仲亨來也!”

一個個老兄弟,一位位老兵,騎著戰馬崩騰而來。

“他娘的!”朱重八嗓子發顫,“告訴你們了,不許來!”

“活著的時候一塊奔,死了也要一塊鬨閻王殿!”徐達大喊,“哥,一塊走!”

“好!”

朱重八看看一雙雙堅毅的眼睛,抱拳說道,“他人負咱又如何,咱朱重八至死,還有你們這些兄弟。咱這輩子,值了!”

說完,右手高舉。

“淮西兵,集合!”

騰騰騰,戰馬馬蹄再次轟鳴。

滾滾煙塵之中,數不清的騎兵已朱重八為箭頭,排成了進攻隊列。

“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咱朱重八不是項羽!但是咱不是孬種!”

朱重八緩緩抽出長刀,刀鋒恰好遮住天邊的斜陽。

“兄弟們!走咧!”

“殺!”

~~~~

轟隆!轟隆!

鷹眼中,看似單薄的騎兵部隊,直接衝著朱五的中軍大旗衝來。

坐在大旗之下,朱五麵無表情。

“陛下,火炮準備完畢!”

“陛下,火槍手列陣完畢!”

開始連個字,堵在朱五的喉嚨裡,就是讓他說不出口。

不但說不出口,他的手也有些顫抖。

“陛下!”一人,忽然跪在朱五腳下,是花雲。

“陛下難道忘了答應臣的事嗎?”花雲哭道,“讓臣,親手殺了朱重八!”

朱五看了他良久,直到看到了對方騎兵的煙塵,輕聲道,“去吧!”

“濠州的漢子,跟俺上馬!”

花雲起身大吼,“給老帥報仇的時候到了!”

數十個跟隨花雲從濠州軍到朱五帳下的老一代紅巾軍,紛紛翻身上馬。還有花雲本部的騎兵,也列隊完畢。

“衝過去,殺了朱重八!”

“殺!”

~~~~~

轟隆!轟隆!

戰馬如鼓,煙塵遮天蔽日。

視中,一隊騎兵直接迎了上來,馬刀和長槍的光澤,是那麼耀眼。

“穿過去!”朱重八在站馬上高舉的長刀,猛的下劈。

瞬間,騎士們的馬刺狠狠的踢進戰馬的腹部,戰馬瘋了一樣的疾馳。

“殺!”

眨眼之間,雙方毫無花哨的猛烈碰撞。

砰地一下,猶如炮聲巨響。

戰馬栽倒在地,騎士被甩到半空。

“朱重八!”花雲大喝一聲,手中馬刀直奔朱重八而來。

後者麵無表情,手中長刀平端。

騎兵廝殺,轉瞬即逝。

一個照麵,朱重八在站馬上微微側身,閃開花雲傾力一刀,同時刀鋒斜斬。

“啊!”

慘叫之中,一條手臂伴隨著鮮血跌落,戰馬上的花雲,跌落人群之中。

“衝過去!”

朱重八繼續呐喊。

近了近了,朱五的中軍就在眼前。

“殺!”

僅剩下的淮西兒郎,打馬在朱重八的身側,猙獰瘋狂。

大旗之下,朱五從懷裡掏出一個銀色的小盒子,抽出這世上最後一隻,老頭留下的煙草。

點燃,噴出一口白霧。

嗆人的味道,刺激著他的頭腦。

“張玉,開始!”

“喏!”

~~~~

“舉槍!”

嘩啦,朱五身前兩側步槍手陣地,兩營六千火槍手,舉起手中的火槍。

“殺!”戰馬的腹部血流成河,朱重八依然不要命的踢打。

“放!”

砰砰砰!白煙翻起,籠罩天地。

砰,一截斷刀飛向天空。

湯和的馬刀淩空變成兩段,站馬上的身體似乎被大錘恨恨的擊打,直接飛落,生死不知。

砰,戰馬哀嚎!

徐達的戰馬身重數槍,把徐達掀落馬背,壓在身上。

身邊的人,在眨眼之間倒下一片,像是田野裡被收割的麥子。

砰!

朱重八肩膀一震,手中的馬刀垂然落下。

砰!

胸口處如遭雷擊,一口鮮血用上心頭。

“小五!”

“出來!”

竭儘全力的大喊,讓鮮血在空氣中飛濺。

砰,戰馬前蹄跪地,朱重八直接落儘了泥土裡。

他的位置,距離朱五的中軍大旗,隻有數十步。這距離看似不長,卻好似他和朱五之間,那道永遠存在的壕溝,永遠不可跨越。

即便是他一生不曾低頭,竭儘全力,也沒有能夠跨越。

“呃!!!!”

身上的疼痛,讓他呻吟起來。

朱重八掙紮著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隻能徒勞的倚靠在一個死去的兄弟身體上,仰望前方。

前方,出現一匹戰馬。

戰馬上,下來一個人。

朱五把嘴裡僅剩下的香煙,塞在朱重八嘴裡。

“當年僅有那麼點肉,咱倆分著吃。”

“現在,隻有一根煙,給你留一半!”

朱五蹲下來,看著朱重八通紅的雙眼,“哥,我送你!”

“嗯!”朱重八不知嘴裡是啥玩意,但還是裹了一口。可馬上,被嗆得眼淚都出來了。

刷,朱五緩緩抽出腰間的短刀。

朱重八艱難痛苦的往前爬,靠近朱五的懷裡。

摸著他的心口,朱五道,“是這兒?”

“嗯!”朱重八顫聲,“快點,兄弟,疼!”

朱五的手,再次顫抖起來。

“哥,還有啥話?”

“下輩子,抽你!!”朱重八罵了一聲,閉上眼睛,靠著朱五的胳膊。

淚,下來了。

是朱五的。

“哥!走好!”手裡的刀,對準朱重八的心口。

“你說,後人會咋說咱?”朱重八睜眼睛,痛苦的笑問。

“你是英雄,我是壞蛋!”朱五看著他,“英雄,永遠要輸給壞蛋!”

“咱不是英雄,隻是失敗的寇!”朱重八再次閉上眼。

朱五靠近他的耳朵,“哥,走好!”說著,緊咬著牙齒,“我會年年讓人拜你!不會忘了你!”

“為啥?”朱重八苦澀笑道。

“因為你朱重八,永遠是我大哥!”

噗!

朱五身體前傾,手上用力。

刀,瞬間紮進了朱重八的心口。

“小五!”朱重八的大手,死死的抓著朱五的手臂,忽然睜開眼,滿懷希望的看著他,“淮西的梨花,真的好看嗎?”

“好看!”

噗!

呃!

滾燙的鮮血,噴湧到朱五的手上,他看著天上的斜陽,“哥,送你回家,看梨花!”

懷中,朱重八的目光,眷戀的看著家鄉的方向。

隨後,閉上了眼睛。

“哥!”朱五搖搖他的身體。

然後,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出來,“哥!”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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