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墓道內。
一場胸殺案即將發生。
某人忽然覺得,在等會兒被朱大先生打死前,先被悶死似乎也挺不錯的。
然而下一秒,腦袋前衝的男子身形突然靜止住了。
當然不是撞進了柔軟似棉花糖的緩衝帶裡,精準且狗血的命中了目標。
一隻玉手刹那間出現在了他與她之間。
在即將觸碰到時,立馬擋住了這次‘學生奮不顧身衝向軟飯食堂’的勢頭。
朱大先生玉手按在了壞學生前衝的狗頭上。
她麵無表情,看著他。
似是在說……小子瑜,你想什麼呢?
嗯,按照朱先生的出題習慣,這個‘想’字此處應該有兩種意思。
趙戎:“………”
不多時。
二人在有點尷尬的氣氛之中,調整回了安全距離。
“咳咳,謝謝。”
趙戎低頭理了理衣服。
這一次距離隔的遠點了。
他其實覺得也不全怪他,首先是在這漆黑狹窄的墓道內,朱幽容沒事停步轉身乾嘛?
這不是釣魚執法?
其次,朱幽容她兒子的食堂半徑簡直太大了,若是正常食堂,他原本是能及時刹住車,不進去的。
並且要是靜姿這丫頭的話,趙戎估計他刹車後還能多留出一步的距離。
絕對安全。
所以有時候食堂小一點,不僅省糧食省布料,還能很省事。
但是這新的思想覺悟,趙戎此時沒法向朱幽容分享與普及。
眼下,他的思緒沒有一個重心,漫無目的的發散。
想到哪兒是哪兒。
從早上起就是如此了,一整天,趙戎精神恍恍惚惚的,不時的走神。
朱幽容沒給他解釋的時間。
她直接道:“子瑜,你到底在想什麼呢?”
趙戎搖頭,認真道:“我真不是故意的,不知道你要停步,抱歉,差點撞上了,是我失禮了……”
“不是。”朱幽容忍不住打斷道。
她抿抿紅唇,看了看他。
她哪裡是生氣他差點撞進懷裡的事情,她怎麼會因為這種事情生他氣?
“我是問你,現在腦海裡到底是在想些什麼。早上見麵就覺得你今天有些不對勁,剛剛談事情時,你好像也一直出神,重要的事情你也漫不經心的。”
朱幽容螓首低垂了些。
二人雖然一直是知心好友,十分默契,經常心有靈犀,但是朱幽容今天卻怎麼樣都沒法知他的心,不知道趙戎在想些什麼。
甚至剛剛走路時,往日默契的二人都差點撞在了一起,宛若一個人走路左腳絆右腳。
她抬首,“還有,你今早說,你用不上不死藥,甚至還浪費……這是什麼意思?”
趙戎偏頭,伸手摸了摸粗糙冰冷的墓壁,“朱幽容,你覺得……你活著是為了什麼?”
儒衫女子想也沒想,直接脫口而出:“浪費糧食,浪費布料,教你做事。”
趙戎:“………”
不至於……
沒想到胸襟寬廣的女子也會這麼記仇。
這時,朱幽容眉頭一挑,“所以,你是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想自己活著是為了什麼?”
趙戎聞言,認真想了想。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朱幽容認真道:“這個問題本身沒有問題,但是當你真思考了,那你就有問題了。而當你有問題後,你看什麼、聽什麼、想什麼都是有問題的,子瑜,我建議你現在什麼也彆想,立馬回家,好好睡一覺,或者把精力放在寫字、看書上,或者與靈妃妹妹和芊兒妹妹聊聊天,累了就睡,一覺醒來,就會好了。”
“一覺醒來,然後繼續騙自己現在的生活很有趣我很喜歡,然後繼續抱著青君芊兒,過著嬌妻美妾的幸福生活?”趙戎笑了笑。
朱幽容眉頭一凝,“子瑜,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就是覺得……有些乏味無趣了。”
朱幽容有些生氣了,麵色嚴肅:“趙子瑜,你是說,那麼愛你為你奉獻的兩位青梅娘子,讓你覺得乏味無趣了?那小小呢,是不是也是這樣,你玩厭了?你怎麼……怎麼和那些喜新厭舊的負心男子一樣了?”
她一字一句。
趙戎毫不懷疑,若是他敢點頭,朱幽容下一秒就要狠狠的揍他。
“不是這個意思。”
趙戎平靜搖頭,“不是覺得青君和芊兒乏味無趣,還有小小也是,她們都是世間第一等的女子,隻是我覺得現在這樣的生活乏味無趣了,我因為我的自私,困住了她們,讓她們被羈束在了我的周圍,讓她們失去了靈性、失去了自由。”
他抬頭直視儒衫女子,誠懇道:
“她們本不該這樣的,她們本是極好極好的女子,卻因為我變得卑微變得脆弱變得疑神疑鬼愛吃醋……昨天甚至還誤會了你我,吃一些莫須有的醋……她們本不是這樣的……本不該變成現在這樣的生活的。”
說到後麵,趙戎回頭,看著漆黑幽長的墓道,輕輕呢喃。
“趙子瑜。”
朱幽容皺眉,直接不客氣道:
“你要是覺得現在和她們相處的生活,不是你想要的,你要是覺得她們現在的樣子與性格不是你希望看到的,那你就去改變她們啊!去改變這樣的生活啊!一味的逃避與敷衍又算什麼?”
“你是一家之主,你是她們深愛的夫君,是她們的天,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坦誠說的?有什麼改變是你不能去努力做的?這世界上最能改變她們的,就是你啊!”
“這生活與日子,是你們小三口一起過的,而你又是男子,是帶著她們過日子的!”
“現在怎能因為你覺得現在的生活乏味無趣了,你就拆夥,甩給她們一副了無生趣的死樣子。”
儒衫女子越說越氣,她凝視趙戎:
“你看著我的眼睛,趙子瑜,你看著我的眼睛……你連努力改變生活、帶她們過好日子的責任心都沒有,那你還娶她們讓她們把心交給你?”
朱幽容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拉進了些。
“這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趙子瑜!”
四目以對,她認真道:
“我認識的那個趙子瑜,是遇見問題會迎難而上,去直麵解決它的。
“教率性堂正義堂書藝課是,帶領同伴圓滿舉辦封禪大禮是,在黑暗地宮站在秦簡夫屍體上也是!
“而不是望而卻步,昏昏碌碌,隨波逐流。”
趙戎微楞看著她。
心湖裡,歸突然間覺得,有些事情還得是朱幽容來說。
它和趙靈妃還有趙芊兒說的話,趙戎有時候根本聽不進去。
真正能教趙戎做事的,好像還真隻有朱幽容。
當初朱幽容給小小出頭時是如此,不久前趙戎在竹林小院想求死時也是如此,現在‘喝斥’趙戎亦是如此。
而且趙戎有些話有些事,也藏在心裡,一般根本不會和他們說,也隻有在這位朱大先生麵前才會輕鬆無壓抑的傾訴。
這應該……就是紅顏知己吧。
看來桃花劍主與認識的女子之間,也不全是情情愛愛,也有正經靠譜的關係。
劍靈點點頭,對於桃花劍主的‘劍術’,有了新的認識。
“其實,這些我都知道。”
趙戎垂下眼簾,盯著朱幽容抓他袖子的玉手,頓了頓,吐出口氣:“我隻是……有些沮喪,從昨夜到現在,總感覺有些沮喪。”
朱幽容聞言,心裡愈發擔憂了,有時候知道一個道理,和真的去實行之間,存在著天差地彆的困難,也就是聖賢講的知易行難。
聖賢亦是如此,凡人哪能避免?
特彆是趙戎這樣本就已經足夠知行合一了的儒生,往日做事越是能知行合一,那麼一但沒有了心氣,覺得沮喪,自我懷疑了,那就很難被人拉回來了。
因為彆人說的道理,他都懂,甚至可能懂得比彆人多的多。
簡而言之,就是懂得太多了,潛意識裡高傲的難以接受他人道理,隻相信自己相通了的,和想不通了的。
所以有時候,滿腹經綸的君子卻還不如一個目不識丁的俗人,至少後者還知道好好抱著自家的嬌妻美妾,珍惜疼愛,死也不撒手,所以想那麼多乾嘛?
朱幽容忽然麵色柔和了下來,輕輕扯了下趙戎的袖子。
“那子瑜,你在沮喪什麼?”
語氣輕柔,不再嚴肅認真給人壓迫。
趙戎沒回答,忽然抬頭,話語一轉,“幽容,你有沒有想過去遠遊。”
朱幽容直接點頭,“我想過,而且我已經做了,我的家與我讀書成長的地方都不在望闕洲,我遊曆了不少大洲,最後一路走到了這裡,覺得走過的路,見過的景,遇見的人已經足夠多了,已經累了,就留在林麓書院教書,隻是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
她輕輕垂目,“本以為一路上見過的人已經形形色色很多了,不會再有意外,但是沒想到在書院還是遇到了一個很特殊的人,還有他的字也是。”
趙戎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她好像說的是自己。
他頓時有些不意思,咳嗽兩聲,轉而繼續道:
“那我很羨慕你,能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又能找到一個安靜的‘心歸處’,能放下一張讀書寫字的書桌……我隻是粗略走馬觀花的路過望闕洲一半的風景,走的路,遇見的人還是太少……我沒有過我想要的那種生活。”
朱幽容語氣柔和,“子瑜,那你想要什麼生活?”
“我想要的生活嗎……”他自語。
“嗯。”
趙戎怔神片刻,平靜臉龐上緩緩浮出些笑。
這是每個人在被彆人問到他最心心念念且覺得最美好快樂的事情時的笑意。
“我想拋下所有,一路遠遊,隻背著一個小小書箱,裡麵裝著最愛看的那幾本閒書,我就這麼背著它,走過山,走過水,你若問我是要去哪,我也不知道,我隻是想往前走,走去所有被叫做遠方的地方,留下一排腳印,或一堆點燃過黑夜的篝火堆……前方有路,我就往前走,前方無路,我就開路行,若是遇到大海,我就在海邊住幾夜,若是遇到大山,我就爬上山頂看朝陽,若是遇到江河,我就做竹筏順流而下,若是遇到人煙,我就放下書箱居住幾日,清晨劈柴打水,夜晚讀書寫字……”
黑暗中,儒衫女子怔神的視野裡,年輕儒生正低著頭,邊憧憬敘述著遠遊,邊手摸索著旁邊的牆壁,腳步往複徘徊在狹窄幽黑的墓道。
他走走停停,似乎身前是廣闊大海,身後是黑夜篝火,自言自語的沉浸在某種幻夢中。
趙戎回首笑道:“沒有什麼地方能留下我,我想走時就走,想停時就停,若是厭煩了某處,我就背著書箱繼續前行,若是愛上某個風景,我就放下書箱,伐木做屋……”
朱幽容安靜的聽著。
不多時,他緩緩停聲,似是察覺到了自己現在身處在漆黑狹小的墓道,與讓人沮喪的生活之中。
男子眼裡的光亮與嘴角的笑意熄了熄,他抬首看向頭頂,輕聲背著某句書上的話:“凡心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葦以航。”
片刻後,趙戎低頭,恢複了如常,朝癡神看他的朱幽容道:
“這些……是一直埋在心裡的想法了,有時無聊時想想,有時午夜夢醒時想想,有時正經場合辦正經事時,突然心裡也會冒出來想想……這樣的生活,可能有些天真理想……但其實,我當初喝完某杯酒,剛剛醒來時,就是想這麼做的,覺得天大地大,一切重新開始,沒人沒有事情可以約束我,想去哪就去哪,去周遊玄黃界……”
男子平靜的語氣中,有些淡淡的落寞悵然。
朱幽容下方抓他袖子的手鬆開,玉手旋即前伸,似乎是忍不住想要抓住些什麼……
然後最後,這隻袖子下的玉手還是緩緩頓住了,在隱隱隔空感受到了他手背的暖和溫度時。
儒衫女子沒馬上收回玉手,而是轉而翹起一根食指,指肚輕柔的點了點趙戎的手背。
“那後來呢?”她嗓音溫柔。
“後來……後來我就被生活給狠狠的錘了。”他點點頭,“後來我想著在南下遠遊前,北上還玉給青君再見見芊兒,後來路上遇到了一隻叫蘇小小的傻狐妖,帶她來了獨幽城,後來在北海邊被青君搶了定情墨玉,至今都還未拿回,後來就進入了林麓書院,認識了你……後來覺得你們都在這兒,牽掛在這兒,就漸漸停步了。好像一步步走來,都有些忘了當初的想法了。”
趙戎眼神恍恍然。
朱幽容低語,“原來,這是你最初想要的日子。”
“其實也不算最初吧,隻是……這一世很想要的活法,當初啟程時是這樣想到。”
朱幽容並沒有聽懂這句話裡‘這一世’三字的意思,隻道趙戎以前還有過其他的夢想。
趙戎看著這個認真專注傾聽他話語的溫柔女先生,忽然道:
“幽容,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每個人可能不止有一世,在我們閉目死後,可能會又有一次睜眼,然後看見一個新的世界,新的家人,新的生活方式……”
“什…什麼意思?”
他有點怔然,似是自語又似是傾述,呢喃:“就像是一場離奇的夢境,我們會做一場又一場,你會遇到新的生活,想法與觀念全都不同了,現在我這個夢境是在玄黃界,而下一個夢境可能又是在一個蔚藍的……”
朱幽容想了想,忽然麵色一變,似是意識到了什麼。
“子瑜,你指的是……來世?你覺得會有‘來世’存在?”
趙戎默默點頭。
朱幽容頓時嚴肅起來:“子瑜,你是不是看了什麼奇怪的禁書,怎麼會有這種詭異離奇的想法?而且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今天早上在竹林小院裡和我說你用不上不死藥,甚至覺得不死藥食用是浪費了……”
她袖下的玉手驀然攥拳,“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個?你覺得生無可戀,想要迎接所謂的來世了?!”
趙戎看了看她著急緊張的臉色,抿唇,然後笑了笑搖頭,“哪有你說的這麼誇張,隻是瞎想想的,不至於傻到會自殺……不過來世,有可能真的存在,當然了,誰知道呢……”
“你還沒回答我前麵的問題。”女子出奇固執。
趙戎無奈,隻好點頭,“也不全是因為這個吧,不過現在的生活確實不是最初想要的,不死藥之類的東西,對我沒有太大吸引力,感覺……人在沒有意義的情況下,活得太久,隻是行屍走肉。而有些人,即使是死了,但是她的執念還在,那麼她便也一直活著……所以有沒有不死藥,有什麼關係呢。”
見他沒有那種輕生的想法,朱幽容麵色緩和了些。
她咬唇,靜了靜,消化了下趙戎的話語。
然後還是忍不住道:“所以說這麼多你的意思還是,你現在遇到的人,都不夠有趣,不值得你吃不死藥來多逗留陪伴?”
朱幽容有點小不滿的頂了趙戎一句,然而她此時說話的語氣卻依舊溫柔,更像是嗔語,而不是責怪他。
任何男子遇見這樣善於傾聽又知心溫柔的女先生,估計都會如沐春風,覺得輕鬆吧。
趙戎也不例外。
感覺即使說出了心裡一些隱私壓抑的話,卻也覺得挺輕鬆的。
“不是的。”
他搖搖頭,輕聲:“能遇見你們,認識你們,是我子瑜最大的幸運,但是……”
男子停頓片刻,然後似是醒悟了些什麼,
“現在的我卻不配擁有。”
他好像找到了眼下一切問題與疑惑的根源了。
趙戎刹那抬首,語氣愈發肯定:
“幽容,我明白了,是我自己修身還不夠,我擁有青君小小芊兒……這幾位全天下最優秀可人的女子,但是卻沒有過出我想要的生活。
“就像現在,我待在家裡和青君芊兒相處,她們明明對我那麼好,但是我卻相處的格外沮喪,我知道我為什麼沮喪了,我不該讓她們變成現在這樣子,失去了天然的靈性,她們本該……是有靈性的動人可愛的女子的,哪個男子不愛呀……現在卻因為我,而浪費了最珍貴的靈性與光陰。”
朱幽容忽然打斷道:“子瑜,你這是在自我貶低與懷疑?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們?”
趙戎點頭又搖頭,“也不是,我們兩情相悅,相互喜歡,哪裡會有什麼配不上之說?我隻是覺得現在的我,修身不夠,無法讓她們變的更好。”
“我若是修身足夠好,定然能影響到她們,讓她們變好,而不至於像昨日那般冒犯你,讓整個家亂糟糟的。”
聽到這番似是有理有據的道理,朱幽容凝眉不語,一時間沒回話。
趙戎卻是越說越暢然,此時十分肯定的點點頭:
“是我治家無方,並且不怪青君和芊兒,她們從小練劍,是純粹劍修,讀書本就不多,哪裡懂什麼大道理,隻是遵循世俗立法與家風規矩,爭風吃醋、敏感脆弱都是正常的普通女子都有的本能,怎能奢求青君和芊兒簡簡單單就超脫這些境界呢?”
“問題是出在了我身上,我是夫君,最能影響到她們的人,但我修身不夠,沒有起到帶頭作用感染她們,反而導致這個家變成現在這樣子……”
趙戎突然笑了,似乎終於是想通了。
“這就是我沮喪的真正緣由。”
他抬手狠狠揉揉臉,笑容燦爛,“原來如此。”
朱幽容顰眉,猶豫道:“也…行吧,你要隻是這樣想的話,也不是不可以,隻要不是是負心漢心理,做那種喜新厭舊拋妻棄妾……”
趙戎點頭,“所以我想……先出去走走,遠遊一番,認認真真的修身一次!”
朱幽容柳目一嗔,立馬否決,“不行!自省修身都行,但是你不能亂跑!”
趙戎微微皺眉,“可是……”
“沒什麼可是!”
朱幽容態度堅決,擺擺手,“子瑜,你等等,容我思索一下。”
她低頭凝眉想了一會兒,某一刻,抬頭正容:
“子瑜,你現在麵對的最大問題,不是修身,而是……齊家!”
“齊家?”
趙戎眉頭更皺了,然而眼前的儒衫女子,卻是篤定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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