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去九天寒宮嗎?”
“九……九天寒宮?”
一間水霧繚繞仿若仙境的浴室內,一隻浴桶旁,正有兩個身份懸殊的女子在進行一場奇怪的對話。
一個三千青絲濕漉漉的絕色少女,渾身赤果,站在桶內。
溫熱的水滴從森林、雪山與幽穀之間淌落。
浴桶中,白騰騰的水汽之裡,影影約約一片純白。
她正一隻手緊緊攥著搭在桶沿的熱毛巾上,一隻手用力抓著桶外一個滿臉驚愕疑惑表情的缺板牙小丫鬟的細腕。
羅袖點了點頭,凝視著小魚。
後者想了想這個奇怪至極的問題,搖了搖頭。
羅袖眼神迷茫,“為什麼?”
竟然有離地女子不渴望去九天寒宮,這亦是樂坊司所有離女的信仰。
小魚看著這位身份似乎無比高貴的絕色少女奇怪的反應,怯怯道:“小魚不會飛,而且怕……怕高,船上的樓頂都不敢去。”
羅袖追問道:“假如你會飛呢?也……不怕高了,擁有去九天寒宮的機會,你,想去那兒嗎?”
小魚眼睛一亮,隻是下一秒卻還是道:“不去。”
“為什麼!你知不知道九天寒宮我們離女夢寐以求的地方,是代代離地先祖們縈繞千年的夢!”羅袖語氣急促又茫然,頓了頓,嘴裡呢喃,“飛升月宮者,月輝淬體,神華凝魂,斬一切情絲業障,不老不死,無憂無慮……”
缺板牙小丫鬟被嚇往後縮了縮,眼睛看著被身前奇怪仙子抓著的手腕,她咬唇沉默了會兒,小聲如實道:
“知道,怎麼會不知道呢,隻是小魚覺得……她們嘴裡經常提的九天寒宮太遠了,而且你看呀,月亮白茫茫的,看起來冷冷清清,傳說之中它也是荒涼寒冷,去了那兒該有多寂寞孤單啊……
“話說上麵會……會有魚嗎?唔有估計也不讓吃,月宮內養的魚肯定比星子湖裡的靈魚還要珍貴哩,一萬個小魚都沒它值錢,它,它吃我才差不多。而且上去了以後就再也下不來了,她們說的長生不老……
“那豈不是意味著要永生永世待在那兒了?傳說裡麵偷偷跑下來的神女都被捉回去了,唔這倒和小魚一樣,要一直待在船上,所以隻是換了個更高更大的地方,但是上麵全是神女仙子,規矩肯定比這兒多,卻又沒有咱們醉仙樓熱鬨。”
缺板牙小丫鬟微頓,抬頭看了眼突然呆愣住的羅袖,用力抿了抿嘴,然後鼓起勇氣道:
“我……我不想孤單,想要朋友想要熱鬨,若是能飛的話……的話……”彌漫的水霧中,她明亮如星的眼睛微微黯淡下來,低頭看著縫縫補補的腳尖,“隻是……哪裡能飛呀,小魚遊泳都不會,還這麼瘦,長翅膀像喜鵲一樣飛翔是不是要吃很多肉補補……”
見浴桶內這個身體有一點奇怪、人也有一些奇怪的仙子似乎在認真傾聽,小魚不由的膽子大了些,隻覺得她很是親切,小丫頭嘰嘰喳喳了起來。
此刻,化名羅袖的絕色少女眼神中混雜著恍然解脫之色,與某種信仰幻滅之癡色。
“船家女……弦月離女……九天寒宮……月宮神女……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羅袖呢喃著,身子向後一倒,重新坐進了水裡,水花濺起,她同樣心神震蕩不已,一派淒淒慘慘之相,“都……都是船上人罷了,不過是從一艘小的船換到了另一艘大的船而已,都逃不掉同樣的命,都是船上人啊!”
“無趣,無趣,真是無趣至極……”下一秒麻木的羅袖表情頓收,又絢爛一笑,她鬆開了吃痛的小魚的細腕,笑語嫣然:
“替我洗去弦月花紋。所有的。”
小魚與另一位小侍女一楞,按照月娘的吩咐,是讓她們用她教的特殊法子給身前這位仙子洗去兩處的,留下一處。
不過二女一想到之前月娘在浴桶內這位奇怪仙子麵前都是畢恭畢敬小心翼翼的,兩個小丫鬟對視一眼,便應聲動手了。
一炷香後。
屏風後的浴桶已經水霧散去,已然無人。
暖閣內的梳妝鏡前,小魚與另一個小丫鬟正在忙忙碌碌的給沐浴淨身後的絕色少女挽發梳妝,仔細打扮。
突然,安靜的羅袖將小魚伸去取玉簪子的手一按。
她朝其輕輕搖了搖頭,然後自己取出了一根在燈火下泛著幽幽淡綠的蝴蝶釵子,淺淺歡笑的插在了美麗柔順的青絲間。
心如死灰。
被當今大離太後親自賜名‘蟬女’的絕色少女,端坐梳妝鏡前,安靜看著鏡子內的那張純粹清美宛若男子初戀的爛漫紅顏。
她微微歪頭,輕聲道:
“不想去九天寒宮,那你可有想要做的事情,覺得有趣的事情。”
語氣平靜且隨意。
小魚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是在和她說話,撓了撓腦袋,“有……有的。”
缺板牙的她說話有些兒漏風:
“唔有兩件想去做的事情。”
“一個是想要吃魚,吃到打飽嗝。”小魚臉上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另一個是想要下船去一次陸地上走走,不過小魚不是異想天開的妄圖逃跑,隻是……隻是想要去爬上前麵那座山上,去看一眼山的後麵有什麼,聽人說後麵還有更高的山,但是比它高的話,小魚為什麼在船上看不見呀。”
另一個伺候梳妝的小丫鬟撲哧一笑,目光戲弄夾諷的看著又異想天開做白日夢的小魚。
缺板牙的小丫鬟側移開了目光,閉上了嘴,不敢正視同伴,眼神沮喪又自卑。
“哦。”
羅袖沒有理會這兩個小丫頭,也沒有再開口,她默默看著鏡子中的美麗麵孔,就像一隻學會了呼吸的精致木玩偶,掩蓋不住心如死灰的麻木。
他人的悲歡與她何乾,她連自己都拯救不了。
……
一個赤足的紅裙絕色少女,逆著夜風奔跑。
頭頂是一輪明月,身影在星子鎮一個個屋頂上穿梭。
她神采奕奕,一頭黑發束成了高馬尾,紅裙簡易,讓一隻圓潤白皙的香肩露出,兩指纖細勻稱的長腿大步前奔。
颯氣且俠風。
某一刻,當羅袖在一座十丈高的豪宅屋頂躍起時,她右手的紅色裙袖突然光華四散,就像是一隻漏洞的米袋,將銀色的光華漏出。
光滑緩緩覆蓋羅袖全身,讓她熠熠生輝,就像月宮下凡的神女,攜帶一分月色,是行走的新月。
此時若是有眼尖之人定會瞧見羅袖異象紛飛的右袖口,隱隱約約有一塊白紗布,似乎是從某個衣物上裁剪下來的,上麵正有數十個俊逸的草書,隱隱可見‘北國離美人,眉目豔新月’等字。
默默夜奔的羅袖被這首落花品詩詞迎起的靈氣光輝淬體,一時之間宛若神女,輕盈離去。
不多時,在建築物越來越稀少,即將離開小鎮之時,這個紅裙赤腳的絕色少女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很快,她的苗條身影停在一間冷清的房屋上。
羅袖看著前方讓人豁然開朗的江月美景,靜立。
某一刻,她側過了身子,看了眼星子湖方向,遠遠望去,那兒正有一座高大畫舫安靜的停泊在湖中心。
羅袖輕聲自語了幾句什麼,下一秒,她不再猶豫,身形一閃,朝星子湖奔去。
隻有幾句隻言片語留在了原地呼嘯的夜風裡。
“悲歡雖不相通,同命卻是相憐……那位公子對於我,也大致是如此吧……”
……
一間狹窄潮濕的船艙內,燒水壺的火焰正發生一陣劇烈的晃動。
因為夜風從突然推開的房門闖進來了。
某個缺板牙小丫鬟正慌慌張張外加忙腳亂的收拾著東西,她兩隻細細的胳膊張開,想要將一地的好吃的全部攏進懷裡藏起來,不被身後那個突然出現的身影捉到。
不過很可惜,與滿地琳琅滿目的食物相比,她的小身板簡直微不足道。
小魚正撲倒在地上——她剛剛正幸福的在零食中間打滾吃著好吃魚乾的——她保持著姿勢,摟著一堆零食與視若珍寶的小魚乾,怯怯弱弱的回頭,眼巴巴的看著門前那個不速之客的身影。
“仙子姐姐?”
看清來人後,小魚悄悄鬆了口氣,此時她瞧了瞧自身的模樣與地上的好吃零食,小臉上帶著些不好意思的神色,“你……你來,是不是也肚子餓了?”
羅袖沒有關門,上前走了幾步,眼神好奇的左右打量了一圈周圍。
她的目光從火焰搖擺的活火爐、地上以小魚乾為主的零食堆、饞嘴悄咪咪偷吃的缺板牙小丫鬟等事物上麵一一掃過,最後落在了那隻有些濕漉漉的粉色手帕上。
羅袖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外麵的夜空,輕輕點頭,隨後才輕聲道:“我不餓,你吃,我……不是來和你搶吃的的,也不會和彆人說。”
“哦。”小魚弱弱的應了聲,看了眼身前這個穿著清涼的絕色少女,起身小跑著去取了張毯子,遞給了羅袖,“仙子姐姐,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情,還有你怎麼穿成這樣子,不冷嗎?”
羅袖微楞的接過了毛毯,五指抓了抓,垂目看了眼洗的發白的舊毯子和小魚擔憂色的小臉,抿了抿唇,“謝謝,小魚。”
缺板牙小丫鬟兩隻手掌擺著,歪頭笑著,不小心露出了漏風的牙床,連忙‘小臉一肅’。
船艙內,不久前還是頭牌清倌人身份的絕色少女突然蹲下身子,她剛剛還流淌過明亮月光的纖細右手,撫摸了下小魚的臉龐,盯著她的眼睛認真道:
“我要走了。”
小魚微怔。
“有一個有趣的讓人琢磨不透的公子,又給了我一條命。”羅袖平靜道,她的手指幫小魚理了理營養不良的小臉上散落的雜亂發絲,白皙的手掌又幫小丫頭擦了擦帶著魚乾碎渣的唇角,然後垂下了眼簾:
“在走之前來找你,是想要問一件事情。”
看著深夜來找她的仙子姐姐,小魚冥冥之中不知想到了什麼。
“什,什麼?”她聲音下意識的微顫,
羅袖盯著她的眼睛,奇怪的複述了一邊傍晚沐浴梳妝時問過小魚的問題:
“你可有想要去做的事情?覺得有趣的事情?”
小魚抱著懷裡的魚乾零食,抬頭仰視著她,如實道:“在今夜之前,小魚想要吃魚吃到打飽嗝,想要去看看山的那邊是什麼。隻是今夜,遇到的那個貴人給的這張手帕裡有……”
她低頭看了看懷裡和地上的零食,“有好多魚乾啊,小魚忍不住吃了一點,嗝兒~唔,吃飽了……”
這個缺板牙小丫鬟目光移開,有些臉紅道:”隻是不知道那位貴人是可憐送給小魚的,還是忘記拿走了……但是不管是哪一種,我都想這輩子能再見見她,至少也要說上一聲謝謝,然後把手帕與魚乾還給她,或是報答恩情……”
她話語頓了頓,低頭,小臉浮現自卑色道:“算了,都不知道貴人還記不記得小魚,隻是我覺得這張手帕應該對貴人挺重要的。”
羅袖安靜看著缺板牙小丫頭和她手上的粉色手帕,傾聽不語。
小魚低頭看著小芊兒的零食手帕上充滿童趣的字與圖案,懊惱的撓了撓小腦袋,自語道:“小魚不該收下的,早點找到泉水就好了,貴人可能是等的不耐煩了,都怪小魚……也不該貪吃魚乾。”
羅袖突然打斷道:
“她是送給你的。這用蘊含些許靈氣的清冽泉水煮沸後清洗手帕之法,是一種比較偏的舊方,可以讓無靈氣修為者,從取消了禁製的無主須彌物中取物,所以……她這是送給你的,你不必自責。”
小魚怔怔,抓著零食手帕與魚乾,點了點頭,然後安靜了片刻,抬頭淺淺一笑,“哦,隻是也不知道貴人她還會不會再來醉仙樓。”
羅袖忽語:“為何不是你下船去主動找她呢。”
小魚小身板一顫,抱著懷裡的手帕魚乾縮了縮,“去,去哪裡找。”
紅裙赤足的絕色少女起身,至上而下的看著不敢站起來的小魚,搖頭:
“你遇見的這個貴人是誰?她在哪?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若是不下船,一直被動的等待,做一個不敢踏足陸地的船上人,那麼一輩子也遇不見她了。”
“我……我……”小魚身子顫的更厲害了,她呼吸急促起來,抬頭看著身前這個似乎隨時欲走的女子道:“我能見她嗎……我……”
缺板牙小丫鬟腦海裡又浮現出那個淡漠少女貴人的麵容,她是如此的俊俏又貴氣逼人,看起來還是一個強大的修行者,隻是這位淡漠少女貴人似乎除了對那個年輕貴公子露出笑顏、溫柔體貼外,對於其他外人都是一副隱隱隔離生疏的姿態。
小魚明明莫名想去親近卻又感到了深深的隔閡,這是如同鴻溝般的地位之差,也是她心裡的一道難過去的坎,似乎連報恩還手帕小魚都覺得失去了資格。
此時,這個缺板牙小丫鬟小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有自卑,有期待,也有害怕……
羅袖深深看了她眼,“那就等你再長大些,覺得可以站在她麵前了,再去找她還手帕。但是這一切的一切的前提都是先離開這座船。”
小魚身子僵住。
羅袖安靜的轉身,向船艙門走去。
小魚的聲音突然傳來:“仙子姐姐,你為什麼要幫小魚。”
羅袖身影略微頓住,“我沒有幫你,硬要說幫誰,那就是自己。我從始至終都是在做一件我覺得有趣與喜歡的事情,就像那位公子一樣。”
語落,她依然無聲的走到了門外,轉身與小魚平靜對視,輕輕伸出了一隻手,越過了門檻。
這個母親是普通青樓歌姬、父親也不知是哪一個酒客的‘野種’缺板牙小丫鬟,卷縮原地,呆呆看著那隻手。
夜,靜悄悄的。
不多時,狹窄船艙內的火爐被熄滅,陷入了一片黑暗。
屋內再也無人。
……
PS:先彆罵,兄弟們,下一章看完再罵,球球你們了,已經被罵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