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宴散。
尤二姐同香菱說說笑笑的離了堂屋,又在西廂更前兒分道揚鑣。
行出幾步,回首見後麵已無旁人,她臉上的笑容頓時垮了下來。
阮蓉也就罷了,畢竟跟孫紹宗最久,又誕下了庶長子,除非是大婦進門,否則旁人無論如何也漫不過她去。
可香菱不過是個賤妾出身,憑著個女兒傍身,竟也壓了自己一頭,這就讓尤二姐有些難以接受。
唉~
那日在棲霞山上,受孕的怎就不是自己呢?
她撫弄著小腹,無聲的歎了口氣,這才推門進到了屋裡,一邊走向西牆下的羅漢床,一邊揚聲吩咐道:“彩霞,去小廚房看看,那滋補的湯藥可曾煎好了。”
話音未落,彩霞就挑簾子自裡屋出來,隻是看清楚她的裝扮,尤二姐剛落在床上的隆臀,立刻就又彈了起來。
“你這是……”
“回姨娘的話,奴婢想通了。”
彩霞盈盈一禮,但隻見流蘇亂顫,頗有‘撥開雲霧顯青山’的意味。
“你……你真的想通了?!”
雖說尤二姐一直在努力促使她轉變心思,也免得自己總是孤軍奮戰,抵不過隔壁的香菱、晴雯。
可彩霞轉變的如此之突然、如此之徹底,卻還是讓她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等到彩霞淡然點頭,她這才反應過來,驚喜的一把抓住彩霞的皓腕,激動道:“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咱家老爺何等人物,哪榮國府的敗家子如何能比?”
說著,發覺彩霞身上冷冰冰的,似是不知已經這樣凍了多久。
這其中怕是還有什麼隱秘處。
尤二姐心下了然,可她隻關心能不能固寵,又怎會在意彩霞的心事?
因此連問也不問,就吩咐道:“瞧你這凍的,趕緊先去裡麵拿被子裹上,等我去請了爺來,咱們再好生‘暖一暖’!”
說著,就急匆匆往外趕。
這幾日正值阮蓉天葵,本就輪到她和香菱侍寢,平日裡礙著‘長幼有序’,倒不好主動爭搶,如今有了由頭,她自然不肯錯過機會。
再者說了,誰能保證彩霞不是一時衝動?
若明兒就改了主意,她豈不是白歡喜一場?
因此這事兒就得來個快刀斬亂麻!
緊趕幾步到了堂屋門口,小心翼翼的挑開簾子,就見孫紹宗正與阮蓉六九似的,躺在塌上閒聊。
小家夥孫承毅夾在二人中間,口中嘿哈有聲的擺弄著柄小木劍,看上去實是其樂融融,再容不得旁人插足其中。
然而尤二姐見了這等情景,卻是不由得暗暗攥緊了拳頭,心道今兒就算拚著再傷一回筋骨,也定要求個一索得男!
…………
榮國府。
王夫人推門進到裡間,就覺一股熱浪襲來,忙將頭上的氈帽剝落,露出水霧騰騰的頭發。
隨即又衝坐在床上,正翻看賞賜的薛姨媽一揚下巴:“你過去吧,丫鬟們已經把洗澡水換好了。”
“哎!”
薛姨媽脆聲應了,一骨碌自床頭下地,也懶得再彎腰,直接趿著繡鞋到了外間。
“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還跟孩子似的沒個正行?”
王夫人無奈的搖了搖頭,緩緩到了床前,盯著那一堆鋪散開的禦賜首飾,卻不禁漸漸皺起了眉頭。
自家女兒懷上龍種,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可兒子的婚事又該如何處置?
雖說是高門嫁女、低門娶婦,可若真成了皇親國戚,再娶個商家女可就不合時宜了。
就算自己這做婆婆的不挑剔什麼,沒得丟了未來太子的臉麵,卻如何使得?
然而前幾日,自己業已正式向妹妹許諾下,要成全這對兒金玉良緣,如今又怎好反口?
唉~
前幾日真不該急著為林黛玉保媒,現如今孫家若是允了這門婚事,卻上哪兒再去尋一個前途無量,又同賈薛兩家相善的好姻緣?
王夫人下意識的撥弄著那些首飾,心下卻是愁的什麼似的——卻半點未曾想過,賈元春腹中也有可能是一位公主。
“姐姐,你想什麼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聽的耳畔一聲呼喚,王夫人這才緩過神來,回頭見薛姨媽穿的極是清涼,尤其是胸前露出大片炫目的白皙。
她不由蹙眉嗔怪道:“這天寒地凍的,你莫非是作死不成?!”
薛姨媽不以為意的嘻嘻一笑:“我也是進門之後,才把那毛料鬥篷脫了——反倒是姐姐你,這屋裡點著炭盆,卻怎得還批著厚鬥篷,瞧這給悶的,出了一腦門子細汗!”
王夫人抬手一抹,這才發現果然如此,忙起身去脫那鬥篷,口中卻仍是責怪道:“那你也不該穿的這般單薄——趕緊收拾收拾,把被褥鋪散開!”
薛姨媽乖巧的應了,取過妝盒一件一件的,小心擺進了裡麵。
王夫人自顧自的褪去披風,掛在了一旁的架子上,轉回頭見薛姨媽背對著自己,那蔥綠色的裙子裡,隆起蜜桃也似一團輪廓,竟是說不出的熟媚,她心下便又生出些不忍來。
自己這庶妹大好的年華,就突然成了寡婦,一個人苦熬了這些年,就盼著兒女能有個好歸宿。
現如今自己卻起了悔婚之意,她若是曉得了,卻不知該有多傷心。
“姐姐,你今兒睡裡邊兒,還是……”
薛姨媽把那首飾收拾齊整,順手放在床頭的矮幾上,一邊抖落著鋪蓋,一邊回頭問話,不曾想正撞見王夫人盯著自己隆臀出神,麵色更是十分的複雜。
薛姨媽下意識的站直了身子,狐疑道:“姐姐,您這是怎麼了?大喜的日子,倒好像有什麼心事一般?”
“沒……沒什麼。”
王夫人哪肯實話實說?
忙催著薛姨媽把被褥鋪好,姐妹兩個各自和衣而臥。
眼見得剛吹熄了燈火,薛姨媽卻忽然小心翼翼的問:“姐姐莫不是……莫不是怕姐夫,又多帶個小的回來?”
小的?
王夫人聞言一愣,心想自家老爺雖也有好色之疾,可畢竟是個方正古板的,斷不會背著妻兒老母,在外麵私納小妾。
再說了,那姓趙的小賤人也不是吃乾飯的……
正琢磨著,卻聽薛姨媽又喃喃自語道:“姐夫真要說起來,比萬歲爺還小著兩歲呢。”
原來她指的是這個。
這下王夫人心下就有些不淡定了,想象著賈政和趙姨娘恩恩愛愛,帶著在江南生下的野種回京,一時隻恨的咬牙切齒。
隻是她嘴裡卻是冷笑道:“就算再生幾個賤種又能如何?難不成還能漫過寶玉去!”
“可萬一姐夫偏愛……”
“不說這些了!”
王夫人沒好氣的打斷了她的話,叉開話題道:“你前兒不是才剛回紫金街麼,怎得今兒就又回來了?”
“嗐!”
一說到這個,薛姨媽就是滿肚子窩火,將兒媳婦狠狠的貶損了一通,又無奈道:“我實在瞧不得她那副嘴臉,隻好繼續在姐姐這裡躲清閒。”
那王尚書的女兒,原本雖有些瘋瘋癲癲的,好歹也還知道過日子,可近來隨著王尚書即將入閣的傳聞甚囂塵上,這王家女卻是愈發的不成樣子了。
而王夫人聽了她這七分真三分假的抱怨,心下卻是不由一動,暗自琢磨著,那王家女看著似是臂助,可真要這般下去,卻不知那日就會生出事端來。
屆時自家兒子若已經娶了寶釵,豈不也要被人說三道四?
其實這等邏輯,分明就很是牽強。
可她現在一門心思的挑剔,即便再牽強的邏輯,也足以否決薛寶釵眾多優點。
因而把心一橫,忽然開口道:“你方才不是問我,究竟有什麼心事嗎?其實是前幾日,我讓人試探了一下寶玉,戲言說要把林姑娘許配彆人。”
“結果剛說了沒幾句,他便滿口要死要活的,若非那下人急忙改口,說不定連癔症都犯了!”
這話卻也是半真半假,寶玉固然是惱了,卻還沒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可薛姨媽卻哪知道這是在誇大其詞?
聽說寶玉心思甚是堅定,似乎壓根沒有自家女兒的落足之處,急的一把將王夫人的胳膊扯到自己懷裡:“這卻如何是好?姐姐可千萬要想個萬全的法子!”
感觸著她絲毫不遜於少女的光潔肌膚,王夫人一時竟忍不住有些嫉妒,心下的負罪感,倒又因此減弱了不少。
於是趁熱打鐵的歎息道:“如今那還有什麼萬全的法子,怕是隻能慢慢謀算了,一年不成兩年,兩年不成三年,我就不信四五年下來,還不能讓這逆子回心轉意!”
四五年?
自家女兒今年都已經十七歲了,如何還能蹉跎上四五年光景?
“這……這……”
她有心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王夫人卻又歎了口氣,無奈道:“隻是這樣一來,那林丫頭與孫家二郎的婚事,卻怕是隻能反悔了。”
“人家年紀輕輕就積功升任四品少卿,若非是剛回到京中,兄長又恰好不在家,怕是早被各路媒婆踏破家門了,卻如何能等得了這許久?”
這一番長籲短歎的,倒是聽的薛姨媽心頭又活泛起來。
若是寶玉這裡遲遲沒個準信兒,孫家二郎那邊兒,倒稱得起是一等一的好姻緣!
可榮國府眼見就要成為真正的皇親國戚了,此時若自家是放手,豈不是忒也吃虧了?
她心下柔腸百轉,王夫人卻也怕說的太多,會露出馬腳,於是姐妹兩個不約而同的沒了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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