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同樣位於內城西北,距離孫家也就是幾條街的距離。
因這次是以龍禁衛千戶的身份查案,孫紹宗還特地回家換了一身五道杠的墨蛟吞雲袍,這才帶著楊立才等人,前去追查太子的‘吊事’
不過到了太子府之後,他首先要做的卻不是追查真相,而是拜見內閣大學士徐輔仁——如此滔天大案,自然要由朝中重臣坐鎮,孫紹宗頂多算是個協查的。
事實上,若單以官職而論,他在專案組的排名都未必能擠進前五。
因此孫紹宗通名之後,又在外麵等了足足半刻鐘,才得見徐閣老尊麵。
呃~
這徐閣老‘尊麵’上的氣色,貌似比仇太尉還差了些,若非一雙眼睛還算炯炯有神,用風燭殘年、行將就木來形容他,簡直再恰當不過了。
不過這也難怪,發生‘日食’這種被認為是天譴的異象,少不得要有一兩個當朝宰輔引咎辭職。
本來內閣之中共有六人,這徐閣老也隻是備選之一,未必就會淪為背鍋俠——可如今太子這一出事兒,徐閣老卻是首當其衝,誰讓他還兼著太子太傅的頭銜呢?
估計彈劾他教導無方,致使太子德行有愧的奏章,早就堆在廣德帝的禦案上了。
對比幾個月前,他主持春闈廣納門生時,那意氣風發的模樣,實在讓人不得不感慨天威難測、世事無常。
雖說徐閣老隨時有可能倒台,但孫紹宗眼下可不敢露出半點不敬,上前規規矩矩的拱手道:“下官北鎮撫司督察千戶、兼順天府治中孫紹宗,見過徐閣老。”
見禮之前,徐閣老一直在仔細打量著孫紹宗,但等孫紹宗上前見禮之後,他卻又把目光往下一垂,揉著皺自己巴巴的手背,溫吞道:“若是老夫沒記錯的話,孫大人如今也不過才二十二歲吧?二十二歲的年紀,就已經身兼軍政要職,又闖下這諾大的名聲,不容易啊、真是不容易啊。”
“老夫二十二歲的時候,在做什麼來著?是在了青田先生身邊求學,還是已經寄居到丈人家中,苦求一個舉人的功名而不得?”
“唉,請田先生門下多是少年得誌,偏老夫足足蹉跎到二十八歲才勉強中了舉人。”
這老頭絮絮叨叨憶苦思甜的,莫不是已經徹底認命了?
心下腹誹著,孫紹宗又躬身道:“閣老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昔年那些少年得誌的,如今哪個不是望您項背而遙不可及。”
“嗬嗬……”
徐閣老抬手點指著孫紹宗,失笑道:“倒真是個會說話的,難怪陛下對你青睞有加,甚至有心將你調到太子身邊,當做未來的輔政之臣培養呢。”
廣德帝竟還有這等想法?
怪不得當初忠順王,曾幾次問起調教仇雲飛的事呢——感情他是在替皇帝考察自己,有沒有督導熊孩子上進的能力!
“可惜啊,若是早將你調到太子身邊,或許就不會有今日之禍了。”
嗬嗬~
這話說得好聽,可若是被調到太子身邊,又沒能避過這‘斷根’之禍,恐怕頭一個要背鍋的就是孫紹宗!
“對了。”
徐閣老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皺著眉頭問:“聽說你剛從茜香國回來的時候,曾和勇毅伯起過衝突?”
當初因為牛永信遇刺一案,勇毅伯牛繼宗曾一度想要置孫紹宗於死地,不過後來在皇帝麵前碰了個軟釘子,就偃旗息鼓沒有動靜了。
可徐閣老在此時提起牛家,又是為了什麼?
孫紹宗心下狐疑著,就把當初發生的事情,簡短截要的講了出來。
“原來如此。”
徐閣老聽完之後先是點頭,繼而又搖頭惋惜道:“可惜,實在是可惜啊!”
用這不著邊際的幾聲歎息,成功吊起了孫紹宗的胃口,他卻又忽然正色道:“孫大人素有‘神斷’之名,該如何徹查此案,想必也用不著老夫胡亂聒噪——來人啊!”
問得這一聲招呼,立刻有個身著淺藍官袍的六品官,躬著身子從外麵進來聆聽吩咐。
徐閣老伸手一指這人,道:“此人是詹事府的府丞劉鑾偉,太子府平日一應大小事務,皆由他出麵打理,你有什麼要問的,儘管向他打聽便是。”
這詹事府按理說,是專門輔佐東宮太子的衙門,最高的詹事是正三品官職,論清貴甚至還在順天府尹之上。
不過因為大周朝的太子在登基前都沒什麼實權,因此詹事府的官職,一般都作為榮銜賞賜給臣子,真正負責輔助太子的,也隻有一個區區六品的府丞而已。
這劉鑾偉約莫三十上下的年紀,人如其名,是個相貌堂堂的偉岸男子,想來平日抖起威風來,也不在那忠順王府的周謨之下。
不過如今太子在家中‘遇刺’,他受牽連淪為戴罪之身,自然就少了幾分威風,多了幾分諂媚。
這不,剛從那廳裡出來,他便弓著腰板滿麵堆笑道:“卑職早聞孫大人神斷之名,今日得見真容,實在是……”
“劉府丞不必與我客套。”
孫紹宗擺擺手,順勢將他拉到了角落裡,壓低嗓音道:“實不相瞞,我曾重重的得罪過勇毅伯,如今這心裡也正忐忑的緊。”
說著,他便定睛打量劉鑾偉的反應。
徐輔仁先是語焉不詳,轉臉又把這劉鑾偉喊了進去,而且他也不提查案,隻說是有什麼要問的,儘管問劉鑾偉便是——這分明是有些話不方便直言,想要借劉鑾偉之口點醒自己。
故而孫紹宗出門之後,就拿自己與牛家的恩怨試探劉鑾偉,左右這也不是什麼秘密,即便表錯了情也無傷大雅。
卻隻見那劉鑾偉一愣,隨即臉上便流露出些許同情之色。
看到這神色,孫紹宗心下就是一沉,劉鑾偉如今是戴罪之身,說不得轉眼就要丟官罷職、甚至是充軍發配。
可他聽說自己與牛家有舊怨,竟然對自己露出了同情之色,這豈不是表明,自己現在的處境其實比他還要凶險?!
一時間孫紹宗也顧不得再旁敲側擊了,忙道:“看劉府丞的這意思,莫非認定未來繼承大統的,必是忠信王無疑?”
“卑職可沒這麼說!”
劉鑾偉唬了一跳,忙把頭搖的撥浪鼓也似的,不過隨即想到自己反正也是前途渺茫,實在沒必要般小心翼翼的,於是壓低嗓音道:“大人隻知道忠信王娶了勇毅伯的妹妹,卻怕是不曉得,義順王世子娶的,正是勇毅伯的親侄女!”
“這怎麼可能?!”
孫紹宗頓時瞪大了眼睛,昨兒他和大哥推演的時候,還覺得若是義順王的世子能順利繼嗣,會是對孫家最有利的局麵,這怎得一轉眼的功夫,又和牛家扯上了乾係?
他不由脫口質疑道:“義順王世子娶的,不是通政司左通正齊家的女兒麼,怎麼會是勇毅伯的親侄女?”
“這您就有所不知了。”
劉鑾偉兩手一攤:“四十多年前,齊家上代家主跟隨牛老公爺遠征漠北,結果因傷絕了子嗣,牛老公爺就把自家嫡出的孫子——也就是勇毅伯的同母弟弟,過繼給了齊家。”
頓了頓,他又道:“倒也不能怪大人您孤陋寡聞,若非之前聽閣老提起這段往事,卑職也萬萬沒想到,這齊家和牛家竟有如此淵源。”
該死、該死、該死!
這豈不是說,無論廣德帝最後選擇了忠信王還是義順王,牛家都是穩贏不輸的局麵?!
孫紹宗心下禁不住一陣狂躁,不過馬上又竭力冷靜下來,仔細斟酌著眼下的困局。
首先,徐閣老八成已經懷疑到了牛家頭上,否則完全沒必要,旁敲側擊的告訴自己,牛家與義順王的關係。
而他這麼做的目的,應該是為了逼自己不得不咬死牛家,‘查出’牛家在幕後策劃龍根案的‘證據’……
不對!
就算查出是牛家所為,對徐閣老而言,怕也沒有多少實際的好處,甚至一旦事情敗露,又沒能把牛家置於死地的話,還會召來牛家的拚死報複。
屆時,等待徐閣老的,恐怕就不僅僅是引咎辭職那麼簡單了。
那他又為何要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莫非……
這是出自廣德帝的授意?!
那廣德帝的意思,究竟是真想要和牛家,乃至於和太後、太上皇拚個你死我活,還是想捏住一些‘莫須有’的把柄,好逼迫太上皇讓步呢?
如果是前者,自己死咬牛家倒也還值得,說不定還能博一個從龍之功。
可若是後者,若兩家一旦達成妥協,自己這過河卒子恐怕就要變成棄子了,屆時如果牛家遷怒起來,廣德帝可未必會出麵死保……
特娘的!
這朝堂上的爭鬥,實在是讓人頭大的緊,尤其這些大佬們,既要逼彆人做過河卒子,偏又不肯把話說的清楚明白!
罷了!
左右已經到了這份上,不如乾脆按照自己的想法,來一個出奇製勝!
就算最後自己失敗了,好歹也算是下棋人之一,而不是任人擺布的棋子!
這般想著,孫紹宗立刻向劉鑾偉打聽道:“劉府丞,卻不知那李氏如今可還安好?”
劉鑾偉顯然不太適應這種跳躍性的說話方式,愣怔了一下,才連忙道:“那李氏就被關在後院,太子爺上午清醒過來的時候,曾經下令要殺了她泄憤,不過卻被徐閣老給攔住了。”
“那能不能帶本官去見一見她?”
“能能能!大人既然是欽點的查案人之一,自然是想見誰就見誰!”
劉鑾偉說著,就一路把孫紹宗引到後院之中。
說是被關在後院,其實卻是在後花園一座假山環繞著的密室之中。
一進門,就見幾個太監圍攏著一張方桌,正愁眉不展的議論著什麼。
眼見劉鑾偉領著孫紹宗進來,這幾個太監卻並沒有要起身相迎的意思,反而帶著些不耐煩的嗬斥著:“劉府丞,您怎麼又領了人來,這前前後後有五六回了吧?”
看樣子,這幾個太監並非是太子府的內侍,否則對劉鑾偉斷不會是這等態度——就算是戴罪之身,他好歹也是這府裡的大總管,當場處置幾個內侍,還是不成問題的。
果不其然,麵對那幾個太監的嗬斥,劉鑾偉上前陪笑道:“諸位上差,這位大人可不比前麵幾個,乃是陛下欽點的順天府孫治中……”
“咦?!”
孫紹宗的名頭,倒比劉鑾偉的好用多了,那幾個太監紛紛起身好奇的打量著他,嘴裡嘖嘖稱奇的道:“早聽說順天府有個‘孫神斷’,今兒咱們幾個倒真是趕上了,也罷,咱們就瞧瞧你究竟是怎麼個‘神斷’法。”
若換了平時,孫紹宗說不定還要跟他們虛與委蛇一番,可眼下波及到皇統之爭,孫家這條小船隨時都有可能傾覆,他那還耐煩跟幾個小太監多費唇舌?
因此把臉一沉,不客氣的喝道:“大膽!本官是奉旨問案,你等何許人也?未得本官允許,怎敢在旁邊乾擾本官查問案情?!”
那幾個太監見他這般態度,一個個都是紅頭脹臉,尖著嗓子就待與孫紹宗爭執。
然而孫紹宗不等他們開口,又道:“本官如今添居北鎮撫司千戶,你等若是有什麼不滿,儘可在回宮之後去戴指揮那裡告狀!”
一句話,那幾個小太監頓時偃旗息鼓了。
能在此時,被派駐到太子府負責看守人犯,他們自然不是沒有根腳,可再有根腳,難道還能比得上大明宮掌宮內監戴權不成?
聽孫紹宗搬出了戴權,他們彼此對視了幾眼,便也隻好蔫頭耷腦的向外走去。
那劉鑾偉倒是個識趣的,看孫紹宗這架勢,顯然是要單獨審問人犯,也不等孫紹宗開口,就連忙跟著那幾個太監一起出了密室。
等到那偽裝成石頭的鐵門緩緩關閉,孫紹宗的目光,才落在了南牆上——準確的說,是被鎖南牆上的李氏身上。
這李氏此時正被五條鎖鏈,緊緊扣在在牆上——大約是為了防止她自儘,那牆麵上還專門貼了一層軟墊。
另外,她嘴上也套著件精巧的口器,使得兩排銀牙無法合攏。
不過李氏牙齒之間的縫隙也忒小了些,如果這就是平時太子常用的款式,那這位太子爺的口徑恐怕……
怪不得一口就被咬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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