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
洪九蹲在山西巷附近的河溝裡,也不管那流經千家萬戶的溪水臟是不臟,伸著胳膊用破瓦罐舀了一瓢又一瓢,從頭到腳是好一番搓洗。
直搓的皮都快破了,又映著碧綠的溪水,將滿頭的亂發歸攏整齊,自覺已經人模狗樣了,他這才滿意的挺直了腰板。
當然,這也隻是他自己滿意了而已,事實上那一身邋遢的破衣爛衫,即便是再怎麼搓洗,也脫不開‘乞丐’的身份。
沒錯,洪九是一個乞丐,而且是一個‘名丐’——山西巷附近最有名的乞丐之一。
他之所以能成為‘名丐’,是因為明明比旁人還要懶散些,偏靠著那一張能說會道的巧嘴,總能有不錯的收成,活的也比彆人滋潤百倍。
“九哥、九哥!”
就在此時,兩個小乞丐飛也似的奔了過來,未等趕到近前,其中一個十四五歲的,便托起懷裡蓋著木板的破碗,得意洋洋道:“九哥,你聽聽這嗓子,妥妥的喜慶!”
“逮著了?!”
洪九聞言的也是喜不自勝,大踏步迎上二人,目光灼灼的盯著那破碗,倒像是在打量什麼聚寶盆似的。
“那當然!兄弟我出手,還能有個跑兒?
那小乞丐嘴裡炫耀著,小心翼翼的掀開了條縫隙,就見一隻喜鵲從那碗裡探出頭來,‘渣渣、渣渣’的叫個沒完。
“有它就齊活兒了!”
洪九哈哈一笑,伸手將那喜鵲從碗裡抓了出來,又用草繩拴好了攏在懷裡,揚手招呼道:“走著,九哥領你們討喜去!”
“討喜去嘍~!”
兩個小乞丐皆是歡呼雀躍,跟著洪九穿街過巷,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門前。
洪九停下腳步,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將懷裡那花喜鵲摸了出來,撫弄著翎羽,口中念念有詞的道:“好夥計,今兒你可要好生賣賣力氣,否則九哥若是討不到喜錢,就隻能拿你打牙祭了。”
說話間,兩個小乞丐已然並肩蹲在了牆角,洪九也不客氣,踩著他們的肩膀爬到了牆頭,把喜鵲放在牆上,又把拴著喜鵲的草繩壓在了瓦片底下。
布置好這機關,他又趴在牆頭向裡張望了幾眼,見裡間屋的窗戶上,果然貼著幾張紅雙喜,便喜滋滋的跳了下來,嘿嘿笑道:“二子,真有你小子的,果然是今兒迎娶!”
那二子揉著肩膀,得意洋洋的顯擺著:“那可不,我親耳聽這家老媽子說的,還能有假?!”
旁邊的小乞丐也爭著表功道:“你這算什麼?要不是我先發現這家藏了兩個漂亮姐兒,又有大官人三不五時的找上門,你會專門過來探聽消息?”
“可你當時非說是‘外宅’來著,若不是我探聽明白,那姐兒是要被迎娶的小妾,豈不錯過了……”
“好了!”
眼見兩人爭吵起來,洪九有些不耐的嗬斥道:“這喜鵲不見叫上一聲,倒是你們兩個渣渣渣的鬨個沒完!”
兩個小乞丐,這才連忙收住了話頭。
卻說又過了半晌,就聽那牆頭‘渣渣’幾聲,嗓音急促又響亮。
洪九眼睛也跟著一亮,忙打手勢讓兩個小乞丐避到一旁,然後從懷裡摸出副竹板來,又等那喜鵲鬨喳喳的叫了幾聲,便湊到門前‘呱唧呱唧’的打著竹板,唱起了蓮花落:
“我這竹板一打嘩啦啦,把個積善之家誇一誇,要說這家不簡單,早有喜鵲叫喳喳——這喜鵲一張口,好事兒準定有!”
他這裡唱的抑揚頓挫,裡麵有婆子聽見動靜,就把門打開一條縫隙探頭張望,卻見外麵站著個麵容白淨的叫花子,不由奇道:“你這花子真是好不曉事,哪有天不亮就來討飯的?”
洪九將肩膀往下一垮,滿麵堆笑斜肩諂媚的唱道:“喜鵲枝頭叫喳喳,定是貴人要發家,發家宜早不宜遲,道喜更要趕個早!”
今兒原本就是這家大喜的日子,洪九又是滿口的吉利話,那婆子倒也不好硬趕他走,正琢磨著要不要施舍些剩菜剩飯,忽聽裡麵有人問到:“吳媽,是誰來了?”
那吳媽忙恭聲道:“太太,是個討飯花子,說是聽見咱家有喜鵲叫,上趕著要給咱家賀喜呢。”
說話間,裡麵便出來個打扮齊整的中年婦人,詫異的打量了洪九幾眼,還不等開口,那洪九又喜氣洋洋的唱了起來:“眼瞧著房門左右分,裡麵走出個有福的人兒,天庭滿,福壽延年不到頭;地閣圓,富貴榮華享不完、享不完!”
那太太聽個他這般嘴甜,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又趕上今兒如願以償,終於把女兒嫁到了富貴人家,於是便破天荒的回屋裡,取了二兩多碎銀子,丟給洪九道:“衝這幾句吉利話,賞你了!”
洪九將那銀子接在手裡,不由的喜笑顏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脆聲道:“謝太太賞!您要是去做生意,指定金銀滿倉;您要是嫁娶兒女,指定添丁進口!”
後麵那話,卻又對了這家太太的心思,因而便笑道:“真是好一張甜嘴——吳媽,把咱家昨兒剩下的那半鍋雞湯也賞了他,再給他幾個白麵饅頭!”
說著,就自顧自的回了院裡。
“謝太太賞、謝太太賞!”
洪九歡喜的磕了兩個響頭,巴巴的捧著破陶罐,等那婆子施舍了半鍋雞湯,並幾個點著朱砂的大白饅頭,又是一番千恩萬謝。
“九哥,這回咱們可真是發了!”
待那吳媽也回了院裡,兩個小乞丐便喜洋洋的湊到了近前,雙眼放光的盯著那一陶罐雞湯,口水止不住的往下淌。
“瞧你們倆那出息!”
洪九一瞪眼,意氣風發的揚手道:“走,回廟裡,喊妞兒把這雞湯熱一熱,咱們也開開葷!”
兩個小乞丐歡叫一聲,正待簇擁著洪九離開,那洪九卻忽又止住了腳步,回頭望著那牆角,道:“先等等,那雀兒既然幫了咱們,咱們可不能不……”
“洪九!”
還未等洪九把話說完,斜下裡突然有人冷喝了一聲,洪九循聲望去,卻見前麵弄堂裡,忽然閃出了四個乞丐,為首一人膀大腰圓又領著隻木棒,偏少了半隻左耳。
這人不是彆個,卻正是山西巷左近,最有勢力的乞丐頭聾老大!
倒黴!
怎得偏偏被這廝給堵上了?!
洪九心下暗罵晦氣,一麵偷偷衝兩個小乞丐使著眼色,一麵卻笑的極是暢快:“哎呦喂,這不是聾老大嗎?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說著,似是要迎上去,卻領著兩個小乞丐轉身就跑!
隻是剛跑了兩步,洪九就發現還有五個乞丐,正虎視眈眈的攔在後麵。
眼見遇到了前後夾擊,洪九便知自己是在劫難逃了,乾脆又轉回頭來,光棍的把那雞湯饅頭往前一送,揚聲道:“聾老大,我洪九今兒認栽了,東西您拿走,算兄弟我孝敬您的!”
那聾老大冷笑一聲,不屑道:“少特娘跟老子打馬虎眼,你當我沒瞧見那銀子是怎得?”
頓了頓,他又冷笑道:“不果老子今兒找你,也不是為了什麼銀子,而是要給你立立規矩,讓你知道知道,這山西巷到底是誰的天下!”
說著,把手裡的棒槌一揚,道:“兄弟們,給這孫子點兒顏色看看!”
這一聲令下,九個乞丐立刻兩下裡包夾,把洪九三人圍在了當中,但見棍棒如雨、雞湯亂飛、又有幾個白麵饅頭在地上來回亂滾……
那洪九雖然嘴皮子利索心眼兒活泛,身子骨卻是出了名的單薄,一對一尚且不是對手,何況對方還以多欺少?
轉眼便被打的倒地不起,他卻硬是護著那兩個小乞丐,咬著牙一聲也不吭!
“行了!”
聾老大眼瞧也打的差不多了,便喊停了手下,又貓腰從洪九懷裡搜走了碎銀子,這才得意洋洋的道:“孫賊兒~爺今兒便教你個乖,以後討到銀錢,記得給你聾爺送來——爺我也不全要你的,二八開就成!”
說著,又踩住洪九的脊梁,低頭冷笑道:“若是你不想給爺上供,那倒也沒什麼,左右爺查到一次,就砸斷你一根手指,等到十根手指都砸斷了,就廢了你這專會偷腥的狗爪子!”
說完之後,眼見龍九頭破血流的趴在兩個小乞丐身上,仍是一聲不吭,聾老大不由又惱了。
使了個眼色,立刻有手下上前,把洪九的左手固定在地上。
聾老大擎起手裡的棒槌,獰笑道:“今兒就算你小子頭一次壞了規矩,爺先給你留個記號、長長記性!”
兩個小乞丐早嚇的哭了起來,尖聲哀求道:“聾老大開恩,就饒了我們九哥這一回吧!”
“呸~!”
聾老大不屑的在洪九身上啐了口濃痰,罵罵咧咧道:“他是什麼東西?在我麵前也敢叫什麼九哥?!就衝這,我也非給他留個記號!”
說著,把那棍棒掄圓了,便要砸在洪九的尾指上!
嘩啦~
就在此時,那吳媽忽然推門出來,眼見外麵一片狼藉,洪九又被人按在地上,連忙叫道:“乾什麼,你們這是要乾什麼?快把那人鬆開!”
若是換成一般乞丐,被人如此嗬斥,心下怕是早就怯了。
誰知那聾老大卻是囂張的緊,竟轉頭用棍棒指著吳媽喝罵道:“老虔婆,是誰家褲襠沒拴嚴實,把你個老東西給漏出來了?!”
身邊幾個乞丐聞言,便都哄笑起來。
吳媽眼見他們人多勢眾,先是下意識的往回縮了縮,隨即卻又想起了什麼,挺直腰板跳將出來,叉著腰喝罵道:“好個不長眼的狗東西!我家二小姐今兒就要嫁到‘神斷’孫大人家,攪了這天大的喜事,仔細孫大人扒了你們的皮!”
那聾老大一聽‘神斷孫大人’幾個字,當即便軟了脊梁,也不敢再叫囂什麼,賠著小心連告了幾聲罪,便飛也似的跑了。
他那些手下卻舍不得地上的戰利品,你爭我奪的撿起饅頭、雞肉,這才也跟著撒丫子去了。
此時,洪九也在兩個小弟的攙扶下爬了起來,衝吳媽拱手道:“大嬸救命之恩,洪九沒齒難忘。”
“聽著倒是個讀過書的,卻怎得非要當什麼花子?”
吳媽嘟囔著,瞧他頭破血流那個樣子,終究是心下不忍,於是又折回去取了幾個饅頭,唉聲歎氣道:“好好的雞湯都被糟踐了,如今也隻有這幾個饅頭給你們了。”
洪九又是一番千恩萬謝,等吳媽折回院裡,他卻並不急著走人,而是咬牙爬到牆頭,把那喜鵲放了生,這才一瘸一拐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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