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馬不安的摩擦著前蹄。
馬車上則是燃燒著火焰。
馭者就死在了馬車的左邊,胸口上插著長矛,茫然的看著天空,早已涼透,而在不遠處,則是一個倒下的貴族,貴者穿著奢華的服飾,趴在地麵上,背後插滿了箭矢。這是通往河內的道路,貴族喚作魏穸,是前往趙國的使者,他不是要去拜見趙王,是要去拜見魏無忌,傳達魏王的王令。
魏王要魏無忌退回河內,防止秦人的反攻。
事實上,這隻是他名義上的目的,他真正的意圖,是要命令魏國的將領們,拿下魏無忌,返回大梁。
很可惜,他並沒有能趕到趙地,他在半路上,就遭遇到了襲擊,襲擊者的身份,暫且不知,但是可以想象,當貴者遇刺的消息傳回大梁的時候,魏王會有多麼的恐懼,而魏國之內,又會出現什麼樣的動蕩。
而在這個時候,丹水之外的趙括大營裡,同樣也不太安穩。
斥候帶來了最新的消息,秦國的使者朝著丹水而來,明天大概就能趕到這裡,與趙括相見。這位使者不是彆人,正是趙人樓緩,樓昌的長輩,趙國最大的叛徒。趙括在得知使者與樓昌的關係之後,他就不大想要去見這位秦國使者了,不過,他還是很開心,因為,他能察覺到,秦人這次派遣使者,是真心想要結束戰爭。
結束戰爭,一直都是趙括的夙願。
那些時日裡所經曆的戰爭,是趙括的噩夢,將士們的哀嚎,依舊在他的耳邊回響,邯鄲造的哀求聲,他怎麼也無法忘記,趙括覺得,自己一直都沒有發瘋,大概是因為原本的趙括有顆強大的心臟。無數種情緒,悔恨,自責,痛苦,他竟是找不出什麼積極的情緒,每當他感覺自己難以呼吸的時候,他就會去看看門外的那些士卒。
聽他們講述自己的家鄉,聽他們講述自己的愛人。
他有時不太敢獨自睡在營帳內,用手捧起水要飲的時候,他都能看到自己手中的水變成了血紅色的液體,不斷的滴落,他會遲疑許久,一飲而儘。
這可惡,可恨,可怖的戰爭,終於要結束了。
趙括召集了自己除了狄以外最信任的幾位門客,以及趙國,魏國的將領來營帳內議事,他要告訴眾人這件好事。另外,就是他心裡的擔憂,經曆了這麼多,他不再是馬服中那個單純的少年,他已經不相信秦人了,秦人的使者到來,隻怕不隻是為了和談,血肉的戰爭結束之後,又迎來一場沒有戈矛的戰爭。
而這場戰爭,更加的殘酷,有些時候,甚至要比刀劍相見的戰爭還能流更多的血。
趙括坐在上位,他本來是想讓魏無忌坐在自己的身邊,畢竟兩人都是主將,可是魏無忌卻不在意這個,按著他的話來說,給他一個酒袋,讓他站在營帳外都沒有問題。趙括隻好讓他坐在最靠近自己的右邊的位置上,可廉頗丟給了魏無忌一個空的酒袋,就把他提起來,丟在了一旁,自己坐在了最靠近趙括的位置上。
魏無忌茫然的看著手中的空酒袋,放聲大笑。
趙國以左為尊,軍中以右為尊。
故而將領們都是坐在右邊,而門客們坐在左邊,來人並不算多,右手邊廉頗,魏無忌,田約,李牧,司馬尚,侯贏等人,左手邊戈,李魚,幸,王樊,趙傅等門客。等到眾人到齊之後,趙括方才將使者到來的事情說了出來,他剛剛說完,田約忽然起身,開口說道:“有詐!!”
趙括無奈的長歎了一聲,田約謹慎的有些過頭,當初與白起交戰的時候,這位將軍負責追擊,畏畏縮縮的沒有任何斬獲,後來得知此事的廉頗氣的想要砍了他,不過,謹慎也有謹慎的好處,起碼,當初白起就沒有想過能從他這裡突圍,廉頗很喜歡冒進的李牧,卻很討厭這位謹慎的田約。
他認可田約的才能,隻是他的性格,讓老將軍非常的不喜。
田約皺著眉頭,開口說道:“秦人想要議和,應該是去邯鄲,怎麼會來見將軍呢?這肯定是秦人的計策,秦人或許是想要刺殺將軍,或者是想要打探我軍的消息....總之,他們定然不是為了議和的事情來見將軍的,請將軍您派人阻攔他們,乾脆派人送他們趕往邯鄲,不能讓他們來丹水營寨。”
“不對。”,坐在左側的李魚忽然開口,他皺著眉頭,認真的思索著,方才說道:“少君,田約將軍說的有道理,他們來見您,肯定是有著什麼謀劃,可是,絕對不會是刺殺或者打探。我倒是覺得,樓緩是來離間您的,他故意來丹水營寨與您談論停戰的事情,停戰開戰,這是兩國國君應該談論確定的大事,怎麼能讓將軍來下令呢?”
“他是有意挑撥您與上君的關係,讓上君認為您有取代之意。”
李魚說完,頓時,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這個話題顯得有些敏感,尤其是這麼多人的麵前,趙括麵色不變,淡然的笑著,說道:“您說的很有道理,可是我還是不想將他趕走。”,聽到趙括的言語,一時間,眾人大驚,門客們麵麵相覷,有的驚訝,有的憤怒,有的期待,有的激動。
而將領們這裡,也是格外的驚訝,廉頗皺著眉頭,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該製住趙括?田約捂住耳朵,渾身發抖:將軍該不會殺了我滅口吧?李牧用手扶著下巴,認真的思索著:攻打邯鄲該從哪裡進軍。
趙括很快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搖著頭說道:“無論是政事還是軍事,秦人都是掌握著主動權,他們不斷的發動進攻,使用卑鄙的計策,我們隻能逐一化解,我先前出擊了一次,殺死了他們的使者,破壞了他們的計策,可是,這樣還不夠,我想,也主動出擊一次,讓秦人也不要過的那麼愜意。”
聽到他的言語,眾人若有所思。
趙括壓低了聲音,看著眾人說道:“我有一策....”,他將自己的想法一一告訴了眾人,將領們認真的聽著,門客們抬起頭來,時不時的笑著,等到趙括說完了自己的想法,年輕的司馬尚咧嘴笑了起來,看著趙括,說道:“好啊,您這計策真是陰險啊!!”
眾人紛紛轉過頭來盯著他,司馬尚急忙改口,“真是...好啊!”
趙括這才看向了眾人,說道:“那就要委屈各位了,尤其是您...”,他看向了廉頗,有些無奈的說道:“請您恕罪啊。”,隨即又看向了魏無忌,廉頗笑著說道:“無礙,秦人屢次謀害我們,使得諸國王宮內混亂不堪,我們也讓他們嘗嘗這滋味,將軍放心,我會按著您的吩咐辦事的。”
魏無忌也是笑了起來,說道:“反正我要說的是實話。”
眾人商議完成,這才有門客前往去迎接秦國的使者。
樓緩同樣也是龐煖的好友,龐煖有種魔力,他的好友似乎都能長壽,如劇幸,樂毅,還有這位樓緩,這大概也是他人很願意與龐煖成為朋友的原因吧,樓緩本是趙國的元老大臣,被送到秦國擔任國相,多次勸說秦王,使得兩國的關係有所緩和,可是,來自故國的背刺,讓他丟掉了相位,險些被殺。
從那之後,他就無比的仇視趙國,不斷的為秦王獻策,幫著削弱趙國。這讓他在趙國的家族受到了牽連,故而,他的家族也投向了秦,成為了趙國境內的暗卒,為秦國傳遞情報,幫著實行秦國的計策。
這次秦王之所以派遣他為使者,主要就是因為他對趙國非常的熟悉,秦王也很信任他,認為他可以做好他所吩咐的要事。樓緩的心裡,隻是在想著這位揚名天下的趙括,在傳聞裡,他是仁義,正直的君子,深受趙人的喜愛,士卒的擁戴,甚至連魏無忌這樣的人都自愧不如,隻是,樓緩向來不相信傳聞,他隻相信自己的雙眼。
當他的車架剛剛靠近營寨的時候,就有士卒在等待著他了。
為首的人披著甲,身材高大,隻是,看起來有些不正常,踉踉蹌蹌的,貌似喝了酒。
看到馬車到來,那人急忙走到了樓緩的麵前,高傲的抬起頭來,臉上滿是不屑,他質問道:“白起不敢再交戰,就派了您來請降嘛?”,聞著那撲麵而來的酒味,樓緩愣了片刻,方才露出一個笑容來,說道;“我是來拜見馬服君的。”,那人點了點頭,傲然的說道:“馬服君知道,我是馬服君的門客,喚作李魚!”
李魚揮了揮手,便上了另一馬車,在前方為樓緩開路,樓緩吃驚的看著前方那幾個低著頭,滿臉沮喪的士卒們,他忽然覺得,這情況與自己了解的似乎有些不同,不過,這讓他心裡更加的激動起來,他有些期待,自己是不是能做成更多的大事呢?終於,馬車來到了營帳前,甚至都沒有士卒來把守。
營帳內略顯得有些空蕩,還有幾個將領似乎正在飲酒玩耍,沒有披甲,衣衫不整的在玩投壺。
不過,李魚並沒有給樓緩詢問的機會,直接上前,拉著樓緩的手,就拽著他走進了營帳之內,剛剛走進了營帳,他就看到了一位穿著光鮮亮麗的甲胄,一絲不苟的年輕人,正站在牆壁前的輿圖前,認真的端詳著,聽聞背後的動靜,他轉過身來,驚訝的看著樓緩,憤怒的對李魚說道:“你怎麼將他帶到這裡了?若是被他看到重要的軍情怎麼辦?讓他出去!”
樓緩都沒有能開口,就又被李魚拖出去了。
過了許久,他再次走進了營帳,卻看到那輿圖已經被遮擋了起來,年輕的貴族昂首挺胸的跪坐在不遠處,樓緩急忙向他行禮拜見,趙括隻是隨意的點了點頭,就讓他坐在了自己的麵前,樓緩認真的打量著麵前這位少年,趙括開口說道:“是白起讓您來的罷?白起為什麼不親自來向我投降?”
“嗯?”,樓緩一愣,方才詫異的說道:“我是奉王令前來與您商談議和的事情。”
“議和?什麼議和?”,趙括顯得有些生氣,他憤怒的說道:“我不會與您議和的,我要強渡丹水,活捉白起,這是我上君的王令,隨後,我還要攻破函穀關,將那秦王也一並抓起來!”,他揮了揮手,說道:“請您回去告訴白起,下次,我可不會大意,讓他能夠成功逃離!”
樓緩懵了。
這玩意就是擊敗了白起將軍的賢人?
他眯著雙眼,思索了片刻,方才憤怒的站起身來,說道:“我本是為了結束戰爭而來,若是您執意戰爭,不在乎士卒,那我就回去了,請您等著白起將軍的進攻罷!”,趙括聽聞,忽然笑了起來,他不屑的說道:“白起?也隻有廉頗,魏無忌那樣無能的人才會畏懼,我與白起兩次交戰,兩次完勝,他也配做我的對手?”
“送客!”,他毫不留情的下令道。
李魚直接推搡著李魚,將他推出了營帳。
站在營帳外,樓緩顯得有些茫然,這怎麼跟傳聞中的馬服君有些不像?不,這不是不像,這完全就是一個自大的貴族公子啊,沒有半點名將之資!正當樓緩站在這裡,有些無奈的時候,忽有一個高大的老將軍站在了他的麵前,這位將軍看起來有些滄桑,萎靡不振的樣子,他低聲問道:“是秦國的使者麼?”
樓緩點了點頭,老將軍苦笑著,說道:“我是廉頗。”
坐在帳內,樓緩看著麵前的廉頗與魏無忌,兩人都是一副頹廢的模樣,喝著酒,垂著頭,一言不發,過了許久,廉頗方才抬起頭來,血紅的雙眼盯著樓緩,說道:“您不該來這裡的,趙括那小子是不會議和的,請您前往邯鄲,一定要結束這場戰爭啊。”,樓緩疑惑的看著他,詢問道:“這是為什麼?”
“趙括還想著要去活捉白起呢...”
“唉,這...我...”,廉頗想要說些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無奈的歎息著,看著遠處的魏無忌,說道:“還是您來說罷。”,魏無忌盯著前方,有些茫然的說道:“我與廉頗的士卒都死完了,這裡隻有趙括的將士還活著...不能再打了...這白起,為什麼遇到我們就那麼的凶猛,對戰趙括就總是潰敗呢?”
“為什麼啊?”,魏無忌抬起頭來,看著麵前的廉頗。
廉頗搖了搖頭,苦笑著說道:“可能是我們不如這位馬服君罷。”
魏無忌長歎了一聲,說道:“是啊,畢竟這位能以幾千士卒擊潰十萬燕兵...名將,名將啊。”,廉頗忽然笑了起來,搖著頭,說道:“您在魏國能知道什麼?趙括的父親是我的好友,他曾說,若是趙國以趙括為將,定會引來滅亡的禍患,他的母親也不信任他...就連藺相如,也曾說,趙括隻會讀父親留下的兵法,不會帶兵。”
“那擊敗燕國的事情?”
“當初他帶著士卒討伐燕國,真正指揮士卒作戰的,其實是趙傅和許曆。”
“趙傅是趙奢的副將,許曆也是趙奢所提拔的,他們幫著趙括打贏了燕人,後來呢,許曆被迫去了雲中做縣令,而趙傅卻成為了軍醫,嗬嗬嗬,這就是名將啊,連自己的部下都容不下。”,廉頗喝著苦酒,搖著頭,他看向了一旁的樓緩,忽然一把掐住了樓緩的脖頸,憤怒的質問道:“白起是不是詐敗?趙括是不是秦國的內應?”
樓緩驚恐的看著他,搖著頭。
“那為何白起攻打我們的時候,幾十萬士卒都擋不住他,而他對戰兵力更少的趙括,卻總是丟下士卒就逃?!”
“這是為什麼?我廉頗就真的不如他趙括嘛?!”
廉頗憤怒的嘶吼著,魏無忌急忙上前,扯開了廉頗,將樓緩救了下來,無奈的說道:“請您不要在意...他隻是喝的有些多了...請您趕往邯鄲罷,趙括是不會願意議和的,至於魏國的事情,我可以與您商談,我們願意與秦國議和,停止戰爭。”
樓緩看著魏無忌,點著頭。
心裡卻是驚濤駭浪,無法平靜。
難道,白起是故意敗給了趙括?
可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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