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進階
熱鬨的街頭,一夥身穿黑色正裝的人,行色匆匆地從會所走了出來。
人群先是分離出兩個,站道路兩旁,機警地環顧四周,隨後又分離兩個,拉開停靠在路邊車子的車門。一個被前呼後擁、戴禮帽的中年男子,抖開風衣,準備上車。
這時,幾個身穿警服的人不知從哪冒出來。為首的是一個俊朗青年,有痞氣,也有不可侵犯的正義,他按住車門,攔住了禮帽中年男的去路。
【強哥,這麼著急,趕著去哪啊?】
【警官,我嶽父生病,得去魔都探望探望。】
【探病帶這麼多人?】
【朋友好心,要送我到車站。】
【彆這麼麻煩了,警車方便,快。我送你。】
【彆彆彆,公器私用,這不知法犯法麼?】
【你這麼懂法,那——丁家昨天被人滅門,有人宣稱那晚聽到你和被害人爭執吵架的聲音。強哥,幫個忙,跟我們走一趟?】
【唉,我也是今早才聽說。老丁是我的朋友,發生這種事誰也不想。我是很願意幫忙,可是現在我嶽父……】
禮帽中年男欲言又止地笑了笑,步子微微一退。霎時間,周遭的小弟們悄然將手伸進衣兜。
警方見狀,頓時緊了緊早已按在腰間的手。
街道人來人往,熱鬨非凡,而會所前麵方圓十米的地方,空氣凝重得像是被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某一瞬間,兩夥人同時拔槍,一邊錯身尋找掩體,一邊扣動扳機。
“砰!砰!砰!”
“砰!砰砰!”
槍聲乍響,路人們呆愣片刻,立馬驚慌失措,四散逃逸。
車窗碎裂,牆麵碎石四濺,人血噴湧。
尖叫聲,呐喊聲,槍聲,車身被子彈撕裂的聲,和人體倒下的聲音,統統交織在一起。
黑衣社團和警方互有損失。
路人裡也有倒黴的不幸被流彈擊中。
關琛看著身邊死去的朋友,一臉的震驚和悲傷,眼淚蓄滿了眼眶。
……
“好,不錯!”遠處的導演拿著喇叭喊了停,“換個機位,再來一條。”說完放下喇叭,走到禮帽中年男和英俊警官身前,直誇他們剛才演得好。
一堆工作人員衝進現場,重新把街頭布置得完好如初。
幾個主演,被送水的、扇風的助理們,引進了會所,在陰涼的地方補妝休息。
上一秒還像蟑螂般逃竄在牆角的路人,下一秒又慢騰騰地走回到街上,三三兩兩躲在陰涼的影子裡,等候下一次開拍。
關琛搶了個陰涼的馬路牙子,招呼霍利過來坐下。
“剛才那段怎麼樣?”關琛開始複盤剛才的表演,說他原本隻是演一個驚慌逃跑的人,但是邊上有個同行,突然來了戲癮,給自己加戲,嗯嗯啊啊地倒在了地上,關琛突然想到昨天練過的哭,順勢就用起來了,“演一個跟朋友逛街,但是突然被街頭火拚卷入,目睹朋友被流彈擊中的人。”
“不錯。”霍利坐在關琛邊上,一邊抹汗,一邊說:“你剛才從一個驚慌,跳到另一種驚慌,兩種驚慌,再加一個悲傷,表情都很好,很自然。”
關琛聽得高興,即便是在炎熱的午後,也不覺得熱了。
他大口喝下霍利早前買回的礦泉水。
近一個星期,關琛一直留在京城,跟霍利學習他藝術大學裡的表演課。
雖說一直被人當成表演天才,但關琛很清楚真正的天才並不是他。演《警察的故事》、《黑蛟龍2》和《命運鑰匙》的角色,之所以能獲得幾位導演的青睞,看重,多多少少占了本色演出的便宜。關琛明白,遇到這些角色,是他的幸運,但將來未必總能這麼幸運。既然這輩子決定當演員了,往下走,那麼以後一定還會遇到其他類型電影的角色,比如談戀愛的,談了戀愛又分手的,和父母吵架的,正義的,善良的,溫和的……而對於好人和普通人的角色,他完全不知道怎麼演。讓他隻演殺手悍匪黑道之類的角色,他又覺得太沒意思,偏偏不怎麼甘心。
他本是希望在邢老師的表演班學點東西,但邢焰把他當作天才,教的東西一點也不基礎,什麼自我暗示,第二自我。在關琛看來十分危險。
霍利的出現,可謂江湖救急,來得剛好。
關琛清楚前身天賦異稟,但不清楚如何發揮完全。那麼謙遜一點從頭開始學,總是沒錯的。學校裡的教材,經幾代人調整改良,結合無數演員學者的經驗,不說是最好的,但一定最適合初學者。
霍利為了這份兼職,也很慎重,專門聯係了老同學,整理出一份課程表,囊括了六個大方向:形體、聲音、情感、信念、交流、創作。
關琛乾勁十足,想做六邊形戰士。
哪怕他現在勉強隻有一個鈍角三角形,其中至少三項數據為0。
霍利告訴關琛,他那個學校的表演專業很少傳授理論,隻因表演是一門實踐的藝術,因此沒有定式,每個演員的情況都不一樣,所以沒有千篇一律的培養模板。用學校老師的話來講,【表演老師不是教授者,而是開發者。】
這些話說得很好,讓霍利說著說著自己也放下了心理負擔,不再怕因不專業而把人教壞。
關琛講了自己從邢焰那裡學來的表演方法,擔心和正統學校教的表演體係發生衝突。但霍利說,邢焰的那一種方法,雖有變化,但其實也在體係裡麵。
【表演不是關於變成一個不同的人,而是找到表麵不同下的相似之處,然後在其中找到自己。】
這句話裡,自己是核心,是“道”。形體、口音都隻是最外層的“器”和“術”。
關琛覺得霍利不愧是大學畢業的,說話總是很有依據。什麼器和道,什麼術法道,聽起來就很厲害。
霍利說,跟學音樂、學畫畫、學汽車維修一樣,每一種技藝,“器”和“術”都是“道”的基礎。他要看看關琛的基礎。
關琛寄宿在霍利家裡,和霍利三歲大的兒子當室友。
霍利每天早上要起來給妻子做早餐,關琛也想吃,但霍利不準,說要先帶關琛出門練功。關琛以前也練功,練拳、跑步和摔打。霍利糾正關琛,演員的練功是練發聲,練共鳴,練哭,練笑。從默默垂淚的哭,到失聲痛哭;從暗喜竊笑,到豪放大笑。
關琛隻好把練拳和鍛煉挪到晚上。
關琛跟著霍利按照課表學了幾天,很快發現,前身的天賦是真的厲害,留給他的遺產足夠豐富。
無論是哭還是笑,又或者是尷尬,害羞,恐懼,慌張……隻要被他看到過,他就能記住,隻要存在了腦子裡,那麼在想用的時候,就能臨摹出來。
關琛看過的恐懼,大多是被刀架在脖子上,或被槍指著額頭的恐懼,其他諸如老婆生產、向無良老板討薪的恐懼,則一點也沒概念。好在記憶裡前世的電影裡有很多,關琛把它們分門彆類,填充了自己的表演庫存。
這幾天關琛跟著霍利在各種片場跑群演,把練習化作實踐。
有時他是被警察逮捕的小賊,在主演身後匆匆路過一下,他也要含恨地看著所有天敵。
有時他是路邊賣花的小販,叫賣聲不準響亮,但他能目光機警地看著任何一個從眼前走過的人,希望做成一筆生意。
跑龍套得來的酬勞,關琛是不要的,一半給介紹人,另一半給霍利。既是房租,也是部分學費。
霍利陪著關琛一起跑龍套,一直在關琛附近進行監督,看後者的表情是否精準。他偶爾還給關琛人物設定和情境設定,讓關琛在框架裡自主發揮。完全搬照學校裡教的那一套。
一個敢教,另一個敢學,專業與否不好說,但進展的確很快,關琛很快覺得自己築基有成。任何表情,隻要是關琛看過的記住的,又或者前世看過的電影裡有的,他都能夠生動、並準確地演繹出來。
“看來你以前基礎打得挺牢。”霍利對關琛進步神速並不詫異,隻當他是在魔都三年苦苦磨練和累積的,這些天隻是歸納與總結。
“我運氣比較好而已。”關琛回答。
“但是哭得生動、笑得自然、慌張得真實、不尷尬,都隻是演員的基本功。”霍利擦了擦汗,看了看遠方劇組人員布景還有一段時間,他便跟關琛講,“真正區彆演員水平的,是接下來的階段。”
關琛精神一振:“是什麼?”
“是【選擇】。”霍利在說到和專業相關的東西時,總是自信又乾脆,很少拖泥帶水。
他說,笑有一千種笑,哭有一千種哭,在諸多選項裡,選擇哪一種哭和笑用在角色身上,這才是難的地方。
這也是一千個人,演同一個角色,會有一千種演法的原因,每個人對角色的理解不同,因此造就了演員的【選擇】不同。
“就比如你剛剛,看到‘朋友’中了流彈,你慌了一下,然後悲傷了。”霍利問:“你演悲傷的時候在想什麼?”
關琛想了想,答:“在想我們怎麼這麼倒黴。”
“如果是我的話,我不會直接演【悲傷】和【難過】,我會演【害怕】,害怕自己最好的朋友很可能永遠離開我,也害怕下一個死的就是我自己。”
霍利舉了個例子。
比如演一個連環殺人犯,童年被虐待,被忽視,長大後形成了反社會人格,獵殺普通人。如果是兩個演員同時演這個角色,演“報複雙親,補償童年”的演員,要比演“虐殺”的,更有戲,更有味道。因為兩個角色體現出來的層次不一樣。
“你我的兩種【選擇】沒有高下之分,隻是基於理解不同,所以對角色的塑造目的也不一樣。假如我是導演——我其實也真的是導演——我的【選擇】會讓角色更立體,也更有戲。我會更喜歡我的表演。”
所謂有靈性的演員,大多是憑借直覺,就能抓住最適合角色的【選擇】。但隻憑直覺終究是走不遠的,沒人可以一直憑直覺和天分演戲,如果不想曇花一現,最後還是要老老實實學習和磨練。
霍利對關琛說,當你什麼時候一個動作或者表情,在包含了角色的個性、情緒、潛台詞、目的之餘,還推動了故事前進,或放下鉤子,形成呼應,那說明你吃透了角色和劇本,達到了一定的水平。在這個第二階段,算是到了頂峰。
“那第三階段呢?”關琛問。
霍利說:“第三階段可以說是返璞歸真。演員不再是【演誰像誰】,而是【演誰就是誰】。角色和演員之間彼此融合,可遇不可求。”
“可遇不可求。”關琛感慨了一聲。
遠處,場景布置完畢,導演和演員重新回到了片場。
即將開始再一次的拍攝。
關琛和霍利站起來,在街上開始閒逛。他心裡瞅準了剛才那個愛給自己加戲的群演,琢磨著霍利跟他說的【選擇】,準備等會兒再試試新的演法。
等導演喊了開始,幾個主演對峙之後,再次拔槍對射。
路人再次四散逃竄。
關琛盯著的那個群演,沒讓他失望,跑著跑著哎呀一下,倒地沒了聲息。關琛跑過頭幾步,像是意識到什麼,步子慢慢停住,轉過頭,他看著地上的“屍體”,臉上的驚慌也逐漸消失,最後一臉恍惚地蹲在了朋友身邊。
“停,非常好非常好!”拍攝十分順利,導演大聲喊了停,滿意地宣布這場戲結束了,開始轉場。
片場眾人一哄而散。
導演回頭的時候,遠遠地朝街邊的某個方向看了看。在看到之前倒地的某個群演,手腳利索地跳起來之後,他心裡狠狠鬆了一口氣。心裡有些疑惑,剛才為什麼會擔心這演員是不是真的出了什麼事?導演目光搜尋著某個人,卻沒找到那個人的身影。
……
當關琛和霍利喝著奶茶回到家時,發現幾天都沒見的邢雲,出現在了樓下的門口。
關琛有些詫異,日子過得充實,差點忘了這人,“喲,”
聽到關琛這聲喲,邢雲眼角一跳,連忙趕在事情發生前阻止:“彆。”
“……皮條小哥。”關琛自顧自說完,嚼著紅豆問他,“你怎麼來了?蹭飯?”
邢雲呼出一口悠長的氣:“還不是因為你手機總是……”
看著一臉坦然,毫無愧色喝著奶茶知錯不改的關琛,邢雲貌似心累了,直接說明來意:
“下午田導那邊電話打來,說殺手那個角色,就選定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