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藍鯨行(中)
【不簡單。】
打從見到關琛的第一眼起,潘緒就知道這個男人不簡單。
在接到電話之後、見到關琛之前,她們五個人已經分配好了各自的任務。
有的負責貌美如花,有的負責正麵牽製,有的負責旁敲側擊,有的負責製造機會。
潘緒原本不想參與,但被隊友們勒令“負起責任來啊”,因此負責冷眼觀察。
女人一旦成群,膽子就會變大。
她們討論了諸多戰術,想要看看關琛對她們姚知漁是個什麼感覺,然後再看看這人如何,是不是所謂心智不成熟的“弱者”、有沒有救、靠不靠得住、以後結婚了聽誰的……在潘緒和姚知漁的製止下,三位隊友才恢複理性,思維停止發散。
【星雲】出道三年多,平均年齡二十四五,大學才畢業不久的年紀。但她們出入各種大小場合,開過數萬人的演唱會,也麵對過記者的輪番刁難,為人處世的經驗,遠超常人。應對一個“宅男型”關琛,想必是綽綽有餘。
等這次接觸完,不敢說能把關琛這個人摸透,但至少估摸出個大概的輪廓是沒問題的。
其實網上已經有了關琛的一些相關事跡,一些履曆和經曆也能搜到,但她們做這一行的,最明白展現在鏡頭前的東西不能輕信。她們隻相信實際接觸過的感受。
到達公司的時候,她們商討得已經差不多了。
萬事俱備,隻欠關琛。
但就連潘緒都沒想到,關琛帶了一隻小孩過來。
她們準備了這麼多,關琛卻像隻狡猾的獵物,直接把陷阱拱翻。所有的節奏,統統被打亂。
姚知漁幾人好奇望向關琛身後的小孩。剛才在車上的時候,她們透過窗戶看到關琛一個人站在路邊,還以為他今天是單刀赴會來著。
“這位小朋友是……?”姚知漁問。
其他幾個隊友,思維活躍的,已經在對比關琛和小孩之間五官的相似度了。
“我叫吳硯,今年八歲零7個月,是關大哥的小弟!”關琛還沒講話,吳硯就站出來自我介紹了。
“你們是兄弟呀?”姚知漁驚訝。據她所知,關琛是獨子,而且今年二十八,跟八歲的小孩相差有二十年。
關琛拍著吳硯的肩膀解釋:“街上認識的。之前我在街上賣書,他差點把我弄進派出所。後來再遇到,就認識了。”
“江湖兒女,莫問過去與將來。所謂不打不相識。相識就是緣!”吳硯念乘法口訣一樣。
姑娘們都笑了。吳硯講話一套一套的,也不知是跟誰學的。仿佛他真的認了個黑道大哥給對方當小弟。
姚知漁笑著笑著,突然想起了什麼。
在《今晚可以去你家嗎?》的開頭前幾分鐘,關琛因為販賣藝術類書籍,卻被誤認為對小孩強買強賣,兜售限製級刊物。導演和攝像被一個小孩領著路,去追拿關琛。
關琛這個逃脫大師的“出道之逃”,姚知漁記得很清楚。所以被關琛一說,她馬上認出了吳硯。
“原來就是你啊!”姚知漁驚笑起來。
“什麼什麼?你認識?”幾個姑娘嘰嘰喳喳地詢問。其中思維活躍的,已經在對比姚知漁和小孩之間五官的相似度了。
姚知漁就給她們講吳硯和關琛的淵源。大家聽得頗為認真,幾乎想翻出《今晚》來看上一遍。
潘緒在一旁聽著,看著,默默歎了一口氣。
她也不是沒想過隊友們會掉鏈子,但實在沒想到會這麼快。原本布置好的戰術,用都沒用就被拋到了腦後。
隻能說,造成這個局麵的關琛,有點東西。
跟異性第一次約會時,帶一隻小孩前往,是緩解尷尬、消除壓力、活躍氣氛的利器。同時還能塑造一個【喜歡小孩】的陽光形象。
如果對方那邊人數為複數,小孩可以分散注意力,吸引火力。
關琛和吳硯這種有戲劇性故事的——接連偶遇,冰釋前嫌,最終成為忘年交。顯得關琛氣量很大,人很灑脫。
但潘緒覺得此舉真正的殺招,在於間接引出《今晚》。
姚知漁當初去《警察》劇組拍戲,回來就跟大家說起過關琛,尤其講到他的善良和勇敢,會提到《今晚》。現在姚知漁跟隊友聊起吳硯,自然避不開《今晚》。一引出《今晚》,就等於是讓姚知漁她們重溫回顧了一番關琛英勇救人的事跡。
於是在短短這麼一會兒,關琛的形象已經拔高了一截。隊友們就算事先準備好了為難他,此時恐怕也得猶豫了。
【如果這個小孩,再有點什麼悲慘的身世……】
“大哥聽說這裡的飯菜特彆好吃,”吳硯說,“他看我就算回家了也沒飯吃,所以帶我一起過來了。”
“沒飯吃?”姚知漁她們不明白吳硯回了家為什麼會沒飯吃。
吳硯頓了頓,語氣稍沉:“我爸爸媽媽,比較忙。”
雖然吳硯說得平常,但姚知漁她們也不是傻子,透過少年生澀的掩飾,很容易就知道所謂的忙隻是一種修飾。多孤獨的小孩子,才能跟大二十歲的成年人玩到一起呢?姑娘們立即心軟了。她們走過去,一個負責牽住吳硯的手往沙發上帶;一個負責去拿零食;一個負責活躍氣氛,說食堂的飯菜的確很好吃,到時候一定要多吃一點。
潘緒看著眼前的局麵,在心裡感歎了一聲厲害。
她打起了精神,看著關琛,卻迎麵對上關琛似笑非笑的眼神。
一瞬間,潘緒知道自己遇到了對手。
眾人從門口移到沙發,姚知漁在融洽的氛圍裡,給關琛介紹她的隊友。而關琛也毫不露怯。縱使入行進圈的時間很短,參加過的綜藝看到的都是黃進那樣的人,鶯鶯燕燕的美人應該還沒看習慣,但麵對她們,關琛沒有驟然見到漂亮異性的局促,他從容自如地打著招呼,視線始終很禮貌,不猥瑣,不肮臟,讓姚知漁她們感覺很舒服。
潘緒全程留意著關琛,竟沒找到絲毫的破綻。
當介紹到某位櫻花國國籍的隊友時,關琛突然伸出手,對著沙發揮來揮去:“都走都走。”
姚知漁她們略有驚訝,不明白關琛為什麼要趕人。
櫻花國隊友笑了,扶在姚知漁的肩膀上解釋:“他剛才是在用櫻花國語讓我請坐。”
大家笑了起來。
關琛說,他其實對韓高國的語言更熟練,因為他經常跟延邊的亡命之徒打交道,所以能說上一口流利的罵人的話。至於櫻花國的臟話太少,翻來覆去隻有寥寥幾句,因此語氣就很重要。
關琛說完展示了一下彈舌,模樣像極了極道。櫻花國隊友興奮地拍手鼓掌,驚歎怎麼會那麼像,簡直跟真的一樣!關琛謙遜地表示,這不算什麼,若是想看,他意國的也會。大家很是好奇。然後她們就看到,關琛將雙手舉至胸前,五指指尖集中於一點,並攏……
大家都笑得非常開心。氣氛變得越發快活。
潘緒始終沒有放棄觀察。
她以往遇到高學曆的人,總能明裡暗裡從對方的話裡感受到炫耀的氣味,但關琛罕見的沒有這種油膩的表現欲,她知道關琛學曆很高,學識豐富,但他卻一反常態,像個初中才畢業沒多久的學生,說塑料味滿滿的外語,跟小學生吳硯搶好吃的零食。
【高手。】潘緒心想。
無論是假裝精英,還是假裝接地氣,都是頗有難度的事情。這個過程中露出的馬腳,會令旁人感到彆扭。
但這個關琛,“自廢武功”般更有人情味兒了,實在不簡單。
潘緒凝重地繼續觀察。
“對啦,你在電話裡說要問我事情,是想問什麼?”姚知漁問關琛。
關琛說,他想知道粉絲和偶像是怎麼產生情感上的連接的。
這個問題有些籠統,也有些學術。排除關琛在搞研究和調查的可能性,潘緒認為關琛在沒話找話,隻是找個理由,專門來接近姚知漁見她一麵。
姚知漁用手指撓著嘴角,無辜道:“我也不懂啊。應該就是,相互喜歡,所以才有連接,吧?”
潘緒聽得嘴角一抽。
她看了看關琛,發現關琛竟然認真地點了點頭,似乎很支持姚知漁把她那不值一提的想法再仔細說說。
【不愧是演員啊。】潘緒十分感慨。
姚知漁受到鼓勵,就給關琛講粉絲的種類。說,有的粉絲是因為外貌而喜歡她們。還有喜歡她們歌聲的,喜歡她們舞蹈的,喜歡她們性格的。還有把她們當成女兒、、女友、妹妹、或者姨母的。
關琛一邊問,一邊快速在小本子上記著東西,弄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樣。
潘緒很疑惑,這種東西有必要記嗎?不怕太刻意,導致人設崩塌嗎?
姚知漁拍著手,補充說:“還有一種比較特彆,叫事業粉。”
關琛問:“這又是什麼?”
“就是隻關注明星的事業發展,以此對照,激勵和提醒自己也要好好工作……大概是這樣吧。”
關琛聽得不是很懂:“那這樣的人,為什麼不去關注國.務.院的政治家?”
大家又笑起來。但潘緒卻感覺到,關琛那個眼神不是在展示幽默,他好像……是真的好奇。
一位隊友笑著解釋:“那當然還得看顏……”話沒說完,就被一旁的潘緒一把捂住了嘴巴。
那隊友也不掙紮,因為這個舉動她們很清楚,那就是慎言。
不要因為覺得對方好笑,就放鬆警惕!潘緒用眼神警告了一下她們。
潘緒打量了一圈周圍,然後瞄了瞄關琛。
神奇的是,關琛似乎知道她在找什麼。他笑著用攤開的雙手,代替回答,那意思是在說【我沒有帶錄音的東西】。
潘緒看懂了。於是覺得這家夥果然不是什麼好貨。
潘緒按住姚知漁的肩膀,表示謹慎一點,接下來的問題,由她來問。
潘緒問關琛:“你為什麼想問這些?”
關琛說:“因為我覺得自己缺少一種喜歡他人和被他人喜歡的能力。所以試試看,能不能像粉絲一樣找到一個偶像,擁有這些能力。”
這話聽著有點自戀,也有點莫名其妙,但關琛的表情看起來十分真摯,仿佛真的受其困擾。
但潘緒眯了眯眼,對於關琛的鬼話,她是半點也不相信的。
她見識過一些萬花叢中過的人渣,說辭都差不多是這套。什麼自己不會再愛,什麼不相信愛了,實際上他們這麼說,要麼是給情殤做鋪墊,引人同情;要麼是想激發女生的征服欲,等到告白的時候,說一句“我以為我不會再愛了,但是遇見了你,我發現我其實……”吧啦吧啦,讓女生以為自己是特殊的,然後一頭栽進陷阱。
潘緒看到姚知漁她們幾乎要信了關琛的鬼話,她明白,姚知漁那樣的小白菜,是絕對駕馭不住關琛這種老手的。
碩士、博士、各個品種各個領域的文藝青年她都交過手,區區一個雲縵大學的本科畢業生,還沒被她放在眼裡。
潘緒覺得自己已經摸清了關琛的套路,她準備正麵擊破關琛了,不給他勾引隊友的機會。
她對關琛講:“粉絲對偶像的感情,或者一切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大概可以分為兩種——愛和欲。”
“它們有什麼區彆?”關琛又拿出小本子來了。
“愛是簡單的,而欲是複雜的。簡單的愛出自健全而豐滿的人格。複雜的欲,則是因為人格各種不受控的殘缺與匱乏。”潘緒說:“有的人追星,會成為更好的自己。而有些人追星,不一定是真的喜歡,他們也有可能隻是把某個偶像當成了裝飾品,用於點綴自己的形象,說出去讓人覺得自己好有品味,好獨特。當他們在說自己的偶像是誰誰誰的時候,就好像給人推薦一本書,他們真正推薦的,其實是讀過這本書的自己。”
關於【欲】的舉例,她其實舉得淺了。更深的內容,她不是說不出來,但那些話不適合她這個偶像來說。她也不知道關琛身上其他地方是否另有錄音。
關琛聽完潘緒的話,深深地皺起了眉頭,說:“大概懂了。你的意思是,人格不健全、不豐滿的人,他們用來填補自我的【愛】,其實是一種【欲】?”
潘緒點點頭:“對,那種目的性明確的愛,就是欲。而對於欲,你越想要,就越是得不到。因為【越想】引發目標驅動,從而容易患得患失,形成認知上的偏差,導致無法客觀評價自己。在推進這件事的過程中,由於主觀意願太強,無形中也會形成阻力。”
潘緒就差沒直接跟關琛說,你的借口已經被我拆爛了,爺們一點,你也彆找偶像禍禍了。就算要找,也彆來找她們【星雲】的姑娘。
她覺得以關琛的智商,應該能聽懂這些話背後的潛台詞。
關琛果然陷入了思考,看起來還頗為沮喪。
潘緒在心裡悄悄鬆了一口氣,認為自己又一次地守護住了隊友。
【你們幾個小傻瓜,要是沒有我,你們該怎麼辦呐。】潘緒摸摸姚知漁的腦袋。
姚知漁似乎從潘緒的手裡得知了某種想法,她對著潘緒用力點了點頭,然後轉頭跟關琛說:“你越想要就越得不到,所以,不如先加入我們【星雲】的粉絲群呀,說不定無心插柳柳成蔭,你就知道想要的是什麼了。”
櫻花國隊友立馬接話:“你們剛才聊的東西,我聽不太懂。但一個合格的偶像,對儘可能地爭取每一個粉絲!”
其他兩個隊友也從睡夢中清醒過來,高聲附和,“對呀!對呀!”
“你們……”潘緒一瞬間幾乎繃不住冷靜的表情了。她看看關琛,再看看隊友們,覺得現在的局麵是自己在一對五。沒法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