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傷的王岸知,無法奔波百裡回京城王家。
同樣,隻比王岸知傷勢輕那麼一點兒的顧輕衍,也無法奔波百裡回京城顧家。
不過王家和顧家的產業遍布天下,哪怕在這樣的冷冬深夜裡,在距離京城百裡之外的地方,兩方人也很快就能就近找到安頓之處。
青雪領命帶著張宰輔離開送往南陽後,青墨帶著顧輕衍直接去了不遠處的一處山間彆院,請了顧輕衍手下最好的大夫趕來。
年逾花甲的老者氣喘籲籲地趕來給顧輕衍包紮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問青墨,“公子怎麼傷的這麼重?誰能傷得了咱們公子?還有你的傷,好像也很重。”
青墨抿了一下嘴角,“王六郎。”
大夫頓時沒了話。
跟在顧輕衍身邊的人都知道,顧輕衍與王岸知從小不對付到大,你爭我奪,隻有王岸知離京外出遊曆的那四年,方才太平了四年,如今這人一回來,又不消停了。
隻不過,二人很少彼此親自動手,即便動手,也不會這般要命。如今真是與以往不同,這若不是偏差一兩寸,可就要了命了。
青墨又說,“王六郎傷的更重,公子能殺了他。”
老者:“……”
原來王六郎傷的更重啊!
顧輕衍半合著眼睛,對二人說的話似聽非聽,藥酒倒在傷口處,鑽心的疼,他卻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他的腦中在不斷地回放著王岸知的話,安華錦真的會不要他嗎?若是不要他,他死皮賴臉強求的話……
顧家知而不攔,造成她的血海深仇,他有臉強求她嗎?
這一刻,心如墜到了深淵,且更往九重地獄一點點墜去。
安華錦……
安華錦……
安華錦……
她的名字在他的唇齒心間低低回繞呢喃,每品一下,品到的都是苦味,極苦的味。
他忽然看不到未來的路了。
從小到大,很多年,他心心中都是一片空無,他自己沒有情緒,彆人的情緒與他無關,他自己也沒有喜怒哀樂,彆人的喜怒哀樂也與他無關。
外祖父曾說,“衍兒啊,生在顧家,成就了你的名,卻害了你的心。這世間有多奇妙,你感受不到,這天下七彩斑斕,你能看到的隻有一種顏色,生於白雪,長於夜色,但白雪遇到日光,卻會發光,夜色遇到明月,也能照亮,而你是白雪,卻不會因日光發光,你是夜色,也不會被明月照亮。知兒與你恰恰相反,他遇黑則黑,遇白則白,長大後能被染成什麼顏色,我都預料不到,你們兩個,都叫我擔心。”
可是外祖父沒有料到,就在二十歲這一年,他顧輕衍遇到了安華錦。不,或者說更早,就在外祖父故去後不久,三年前,他遇到了安華錦。
被她渲染了色彩,他的心境因她而改變。
她若是不要他了……
“公子,切勿憂思,您這傷勢,需要安穩靜養。”老者囑咐。
顧輕衍“嗯”了一聲,暮氣沉沉。
老者看著顧輕衍,又道,“公子自小聰慧,不要因一時困頓而想不開,身子骨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兒。您這傷太重了,若是不安穩將養,拖延久了,能拖垮身子骨,到時候多好的藥都沒用。您還年輕,可萬萬不能落下病根。”
“知道了。”顧輕衍聲音平平。
老者一聽他就沒聽進去,或者說不在意,心裡歎了口氣,提著藥箱下去了。
青墨立在床前,躊躇片刻,對顧輕衍道,“公子,當年您也不是……”
“閉嘴。”顧輕衍擺手,“不要煩我。”
青墨:“……”
行吧,公子不想提當年,如今什麼話也不想說,也不聽勸,他隻能閉嘴了。
第二日,是大皇子回京的日子,青墨對顧輕衍稟告,“公子,大皇子途經咱們這兒,已走到山下了。”
顧輕衍想了想,吩咐,“去請大皇子上山。”
青墨應是,立即去了。
不多時,大皇子李賢在青墨的引領下,來到了顧輕衍修養的這一處山間彆院。
楚家的人經過幾代傳承,樣貌都極好,大皇子楚賢的娘也是一個美人,曾是太後賜給身為皇子時的陛下的林美人,因長的好,容貌娟秀娟麗,很得當今陛下的喜歡,但大約是應了那句話,自古紅顏多薄命,更何況是身為皇子後院的紅顏嬌花,尤其是這朵嬌花還太過心地良善,他誕下大皇子後,更是在女人們的爭鬥中,日漸枯萎。
皇帝登基後,三求四娶迎安家的女兒為皇後,皇後入宮後,雖同樣是個外表看起來十分柔弱的女兒家,但手段可一點兒也不柔弱,在皇後對後宮立了規矩,帶著幾絲將門女兒家的鐵血手腕雷厲風行地懲治了皇帝的後宮後,後宮的女人們才刹住了當時爭鬥的你死我活的局麵。
可是局麵雖然刹住了,陰私雖然少了,但大皇子的娘也到了油儘燈枯之時。
彼時,大皇子才三歲。
大皇子的娘求了皇後,將大皇子拜托給了她照拂,那時七皇子楚硯還沒出生。
大皇子的娘昔日伺候在太後身邊,皇後幼年時來京,在太後跟前走動,與大皇子的娘有些舊情,如今見她落得這個下場,十分感傷,痛快地答應了,說必定對大皇子視如己出,護他平安長大。
大皇子的娘放心地含笑九泉。
後來近二十年,皇後也真的做到了,將大皇子教養在膝下照拂,三年前,大皇子私造兵器案發,朝臣攔不住要殺了大皇子的陛下時,是皇後出麵,拚死保下了大皇子。
皇帝不知是第一次見皇後如此與他力爭新鮮,還是因為皇後背後的安家,亦或者是真正地看出大皇子沒反心,才退了一步,總之,是免除了大皇子死罪。
大皇子少年時,性情漸漸顯露,待人寬厚溫和,皇後很是欣慰。
安啟辰來京時,彼時也正是年少,因在南陽長大,身上隱隱透著一種軍中沾染的鋒芒,皇後讓他做大皇子的伴讀,也是想磨一磨安啟辰的性情。
倒是未曾想到,二人結下了不解之誼。
皇後也沒想到,玉雪嶺之後,安啟辰雖然性情沒改,但暗中做下了私造兵器案的大事兒。當時私造兵器案一出,不止朝野嘩然,皇後也震驚不已。
如今,安啟辰的名字早已不被人提起,大皇子被圈禁了三年,顧輕衍倒是想看看,三年後的大皇子楚賢,可還是昔日的楚賢,所以,哪怕在重傷將養時,也將人請了來。
楚賢自幼喜歡素淡的顏色,大體是隨了他娘,所以,他常年喜穿肅靜的衣裳。這一日,他出圈禁之地回京,穿了一身素白長袍,恰恰天空飄了雪花,打在他素白的衣衫上,倒是分不清是雪更白些,還是他的衣裳更白些。
楚賢一邊走一邊問青墨,“懷安怎麼在此地?”
青墨低聲說,“公子受了重傷,在此地彆院修養。”
楚賢訝異,“懷安武功高強,是何人讓他受了重傷?”
青墨道,“是王六郎。”
楚賢了然,歎了口氣,“他們如今,還如以前一樣鬥來鬥去?都長大了,怎麼一個個的也沒長進?”
青墨也沒話說,不能告訴大皇子,他們不是長進不長進的事兒,複雜多了。
來到山間彆院,青墨推開門稟告,“公子,大殿下來了。”
顧輕衍在裡屋“嗯”了一聲,吩咐,“我不便起榻相迎,請大殿下進來吧。”
青墨應是,讓開了門口,請楚賢進去。
楚賢緩步進了內室,入眼處,便是顧輕衍靠著軟枕半躺在床榻上,身受重傷,失血過多,臉色蒼白,他見了,輕歎一聲,“看來真是傷的很重。”
顧輕衍看向大皇子,被圈禁三年,他不但沒被消磨了模樣音容,反而如被時光打磨的璞玉,處處透著溫潤柔和,一個人萎靡不萎靡,困頓不困頓,潦倒不潦倒,過的好不好,看神色,便能觀出幾分,以上這些大皇子一分沒有,有的隻是坦然安然。
顧輕衍笑笑,“大殿下一如往昔,可喜可賀,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