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雪菲今晚宴請的,都是上海灘商界的頭麵人物。
上海商界總會的老會長李格、新任會長強滄源、秘書長董擴召等等。
還有這個公司的董事長,那個貿易行的總經理。
有些人,從清朝開始就在上海辦實業,幾代人經曆了太平天國、清朝倒台、民國成立所有的曆史進程,才終於有了現如今的局麵。
有些人,過去風風光光,但是在越來越多的洋貨衝擊下搖搖欲墜,雖然名滿上海,但眼下無非就是在那苦苦支撐而已。
還有些人,正在那裡想方設法的變賣自己產業,想要跑到香港或者南洋去。
如果不是薔薇夫人的麵子,想要這麼多的人濟濟一堂,那是斷然不可能的。
晚宴采用的是眼下最時興的自助餐的形式,這種方式是二十多年前美國商人格魯特帶到上海的,結果很快風靡起來。
這些人彼此之間全都認得,見麵後,聊天聊得熱熱鬨鬨的,可要是誰說到了眼下局勢,一個個不免唉聲歎氣,長籲短歎。
一說到被打死的黃景軒和陸建平,個個都是愁眉不展。
“這陸建平辦的工廠,雖然的確是日本人在那合作,可他實在也是……”
“噓,彆說了,彆說了。”這話剛一開口,立刻有人打斷:“隔牆有耳,軍統的那些人神通廣大,可彆傳到他們耳朵裡去了……”
最早說的那人一個寒顫,趕緊閉口不言。
“其實軍統也沒那麼可怕。”
就在這個時候,偏偏還是有人說起了軍統,隻是這個人一說話,非但沒人製止,反而一個個臉上帶起微笑。
蔡雪菲。
全場除了薔薇夫人,誰有這樣麵子?
“軍統的確是殺了不少的人。”蔡雪菲緩緩說道:“可據我所知,他們殺的絕大多數都是日本人和漢奸。日本占我上海,軍統鐵血鋤奸,原也沒有什麼不對的。”
“夫人說的極是。”上海工商總會會長強滄源接口說道:“日本人殺得,漢奸殺得,可殺了陸建平,大可商榷。陸建平一時糊塗,可罪不至死,他也是做了不好好事的啊。還有黃景軒,他當然是罪有應得,但短短時間之內,我上海工商總會連死兩人,而且都是死在軍統的手上,難免讓我等人心惶惶。”
這些都是在場人的擔心,強滄源話裡還有一層意思,誰知道軍統的下一顆子彈會不會對準自己的腦袋啊。
“我了解諸位的擔心。”蔡雪菲微笑著:“所以我今天特彆請來了一位重要客人,來為大家回答這些問題。”
特彆客人?
晚宴是在薔薇公館花園裡舉行的,所有人就看到一個人緩緩出現。
穿著一身灰色的長衫,頭發花白,戴著黑邊圓框眼鏡,胡子很長,大多也都花白了。
看樣子,總有六十歲出頭了,不過還是風度翩翩,身上透著儒雅之氣。
一看到這個人,蔡雪菲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他老的時候,就是這幅樣子嗎?
孟紹原!
這打扮,孟紹原足足用了兩個多小時才化妝好。
雖然孟紹原名滿上海,但見到他真實麵目的人還真的不算多。
“這位是?”秘書長董擴召情不自禁問了聲。
“鄙姓孟。”孟紹原已經在那做自我介紹了:“諸君可能有人聽過我的名字,孟紹原。”
孟紹原?
董擴召一怔:“你是那個……”
孟紹原當然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正是,鄙人正是軍統孟紹原。”
軍統孟紹原!
一瞬間,全場安靜下來。
天,孟紹原竟然出現在了這裡。
每個人的心裡都開始產生了一些畏懼。
他今天,又是來殺誰的?
誰會是今天的倒黴蛋?
還有不少人心中好奇。
這就是孟紹原?
傳說裡孟紹原殺人如麻,長得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怎麼現在看起來,好像是一位大學教書的教授啊?
“彆怕,我今天來,不是想要找諸位麻煩的。”孟紹原像是看出了這些人的心思:“今日,我來,無非是和諸位聊聊天而已。我知道各位都是商界精英,時間緊湊的很,再加上我這人麵目猙獰可惡,人見人厭,所以我就說幾件事,各位若有疑問也可問我,到時候,我立馬拍拍屁股走人,免得耽誤了諸位喝酒興致。”
這幾句話一說出來,不少人臉上露出笑容。
孟紹原太了解這些人的心態了,都害怕自己,帶著畏懼的情緒,怕是沒有效果,緊要的是讓他們放鬆一些。
果然,這話說了出來,很多人都覺得,其實孟紹原也沒有傳言中的那麼可怕。
“日本人占領上海之後,我軍統奉命繼續抗戰,是殺了不少的人。”孟紹原打鐵趁熱:“有日本人,有中國人。其中九成以上是證據確鑿,死有餘辜。有沒有錯殺的?坦率的說,有,多不多?很少。”
“孟先生。”說話的是上海工商總會的老會長李格:“我老了,也不怕什麼了。若是說話有什麼得罪孟先生和軍統的地方,要殺就殺我吧,可我還是得把我們這些人心裡的疑惑問出來。”
“李會長是吧?請說。”
“黃景軒同意出任中日親善聯誼會的會長,為我上海工商界所不齒,殺得好,算是為上海除害。這點上我等毫無異議。但是陸建平死的卻有一點冤了。”李格看起來倒是真的一點都不怕:
“昔日,中英棉紗之戰,中美麵粉之戰,中日坯布之戰,他陸家的人都有參與,在大上海那是做的轟轟烈烈,尤其是中日坯布之戰,陸建平是舉傾家蕩產之力助之,最後雖然打贏,但也隻是慘勝,可這次的勝利,卻保留了我們中國商人的尊嚴。
日人占我上海,凡我國人,皆應奮起反抗,這點我們也都知道。但說到底,我們無非就是一些商人,扛不了槍,上不了戰場。戰戰兢兢,無非就是保護好工廠公司,能為抗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這些工廠公司,哪個不是我們的心血啊。
日本人找到陸建平,威脅他如果不合作,那麼會第一個打擊他的工廠,陸家六代人辛苦經營啊,他怎麼能夠忍心放棄?他那是被迫和日本人合作,無非為了保全工廠而已。但我相信,他的那顆心啊,還是始終向著中國的。”
孟紹原很耐心的聽完:“李會長的意思,是我們錯殺了他了?”
“正是此意。”為了上海商界的未來,李格看著也是豁出去了:“如此有功之臣,殺了,未免讓人寒心。”
“我承認,陸家對民族產業的確有功。”孟紹原淡淡地說道:“但諸位想過一個問題沒有,為什麼中日坯布之戰,陸建平就算是傾家蕩產也要助之?因為他知道,就算他真的破產了,上海工商界也不會眼睜睜看著的,你們會大家融資,助他東山再起。他一來沒有了後顧之憂,二來又博取了一個非常好的名聲,何樂而不為啊?”
這個說法,在場的人還是第一次聽說。
博取名聲而已?
孟紹原繼續說道:“這次呢?咱們反過來想一想,不和日本人合作,最壞結果無非又是破產而已,前次陸建平不怕,難道這次反而怕了?因為他很聰明,知道這次和上次中日坯布之戰的環境已經不一樣了,日本人占領了上海,諸位自保尚且不暇,哪裡還有空去管他呢?他這次要破產,那就是真正的破產了,再無翻身之日。”
仔細想想,似乎還真的是這麼一個道理。
“他的愛國,是看環境而定的。”孟紹原一笑:“諸位可以想象看,從中英棉紗之戰,到中美麵粉之戰,再到中日坯布之戰,哪一戰到了後來,陸家不是大獲其利,到了後來,錢賺到了名聲也有了,這樣的‘愛國’之舉,多做幾次倒也無妨。”
說到這裡,他略略停頓,讓人拿來了一份卷宗,交給了李格:“李會長無妨和各位看看,這是陸建平和日本人簽訂的合作,他們的紗布,全部提供給日本人,上海買不到一寸不。這些紗布,最終運到哪裡?日本人那裡!
他是在為日本人做事,向日本人提供物資。助日本人和我中國打仗,占我國土,殺我國人,他看著尚有一些愛國之心,可無非隻是隱蔽的更深而已。這人和漢奸無異,我不殺之,天理不容!”
李格謹慎的打開卷宗,大略看了一下,麵色略變,隨即便把卷宗遞給了身邊的強滄源,讓其一一傳遞下去。
孟紹原冷笑一聲:“若是殺了這樣的人,讓上海工商界寒心的話,那我也就認了,這樣的敗類,我以後非但要繼續殺,而且還要多殺。在座諸君,愛國者居多,賣國者甚少。國家危急存亡之秋,正需要諸位攜手與國家並進退,而不是抽身離開。
我知道你們中的很多人,想要變賣資產,離開上海,可我就是想問,你們能去哪裡?你們有那麼輕易的離開嗎?日本人會放過你們?工部局會讓你們那麼輕鬆的就走了?我軍統倒是歡迎大家去重慶,但你們又是顧慮重重,瞻前顧後。”
現場再一次的沉默下來。
是啊,要離開上海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