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這個人,不光是胳膊上腿上,連臉上都綁滿了繃帶。
孟紹原!
除了孟紹原會鬨這出幺蛾子出來還有誰?
邊上還有人攙扶著他。
那樣子,似乎隻要一鬆手,他就會轟然倒地。
這麼重的傷?
就連林清泉也都怔了一下。
“長官好。”
吳靜怡立刻攙扶著孟紹原坐了下來。
孟紹原也沒告訴記者們自己姓什麼叫什麼,一坐定,就用非常虛弱的口氣說道:“我才從蕰藻浜陣地回來……”
這一說,記者們頓時紛紛發問:“聽說蕰藻浜打得非常慘烈,你能說一下具體的經過嗎?”
石毅峰也不是特彆明白,怎麼話鋒一轉,從工作彙報轉到蕰藻浜的戰鬥上去了?
“戰鬥進行的非常慘烈……”孟紹原緩緩說道:“川軍團堅守了整整三天,全團官兵,以極度劣勢之武器,不到千人兵力,麵對日軍第九師團和禁衛師團輪番進攻,寸土未丟!
死了好多人,好多好多人,我離開的時候,連排長幾乎全部陣亡,三個營長戰死兩個,全團僅存不到三百人,可他們還是沒有撤退,還是在那繼續戰鬥。當我終於找到804團,準備展開反攻的時候,我……我看到了802團林相侯團長的屍體……”
“我們團長死了啊!”
攙扶孟紹原進來的,就是小麻子。他“哇”的一聲當眾哭了出來,用濃重的四川方言一邊哭一邊說:
“我們沒子彈,沒手榴彈了,團長舉著大刀,大聲告訴我們要上路了,下輩子還是一條好漢,還帶著我們殺小鬼子!
團長他被子彈打中了腦袋,魏營長讓我背著團長衝出去。後來,我遇到了804團,可是我們團長沒了,沒了……
弟兄夥都沒了,全都沒了,死光了,死絕了,沒802團了,沒了。就我還活著,就我還活著啊……”
他用的四川話說的,說的又顛三倒四,不過吳靜怡早有準備,特意安排了一個四川話的翻譯。
記者們快速的記錄,無不動容,有的人甚至眼眶都已經紅了。
本來是軍統上海區工作彙報,但現在卻忽然演變成了歌頌川軍在戰場上的英勇表現。
林清泉居然還沒有發現其中的問題,眼看著人人同情川軍,忍不住說道:“川軍這個,的確英勇,讓人敬仰,不過這位……啊,還是有人活下來了嘛。”
這擺明了是在那裡譏諷孟紹原逃跑了。
“是啊,我是逃兵,在戰鬥的最後一天,我跑了,很可恥,是嗎?”孟紹原非常坦然地說道:
“可那是林團長讓我走的,他說啊,總要有人知道,川軍在戰場上做了一些什麼,不能夠全都死了。
他還說啊,川軍窮,川軍連吃的都沒有,更加不用說彈藥補給了。他希望我好好的活著,他希望我能活著跪在你們這些大老爺的麵前,說,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大老爺,行行好吧,給點子彈吧,哪怕給一顆子彈都行,我們還能多殺死一個日本人。求求你們了,可憐可憐我們川軍吧,不能讓我們總是拿著大刀片子去和東洋人玩命啊!”
有人的眼淚,已經控製不住的流出。
“所以我還活著,副秘書長。”孟紹原緩緩地說道:“我不能死啊,我答應了林團長,我要給他們找吃的,給他們找彈藥。哪怕我像一條狗一樣活著,至少,像我這樣的狗特務,總還在為抗戰做點什麼。”
林清泉臉色鐵青,本來他是在那譏諷孟紹原逃跑了,沒想到孟紹原居然反過來對自己用這一套。
“我活下來了,不光活下來了,我還帶來了一點東西。小麻子,把我口袋裡的那本本子,拿出來。”
小麻子從孟紹原的口袋裡,掏出了一本沾染了鮮血的本子,然後幫他翻開。
“這是川軍802團一位文書記錄下來,這三天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活著,就想親口念給你們聽聽。這位文書也死了,可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他叫什麼。”
孟紹原的目光落到了本子上:
“丁醜年九月十一,民國二十六年十月十四。802團馬田豐,二十七歲,二營一連一排士兵,抽到死簽,奉命用炸藥包炸毀日軍坦克……
十月十四,日軍發起了第十三次衝鋒……一營長先糾華身重數彈,依舊帶領兄弟們和日本人拚大刀,陣地未丟……
“十月十四日,日軍的十三次衝鋒被打退了,我團陣亡營長一名,連長三名,官兵陣亡二百九十四人……”
十五日,中央軍陳家行陣地丟失,二營長奉命反擊,陳家行陣地奪回,彭澤生營長陣亡……”
整個記錄,就好像在那記流水賬,但卻最真實的記錄下了,在川軍802團防禦蘊藻浜陣地的三天時間裡,陣地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又翻過了一頁:
“兄弟夥都死得差不多了,大家都知道,全要死在這裡了,可兄弟夥啊,都說,死就死吧,沒什麼,老子們得讓全國人民都親看看到我們四川人……”
孟紹原念到這裡,不再往下念了:“沒了,記錄到這裡就沒有了,因為那時候日軍新的進攻又開始了,那個文書,也參加了戰鬥。我記得第三天的時候,林團長讓我離開,文書還有一口氣在,他拜托我,一定要把這本本子帶出去……”
他猛的抬高了自己的聲音:“陣地上,隻要802團還有一個人活著,寸土未丟!”
“晶報”的總編輯餘大雄忽然停止了記錄:“我建議,麵向蕰藻浜,大家向英勇的川軍兄弟三鞠躬。”
每個人都停止了手裡的動作,轉了個身。
孟紹原讓小麻子攙扶著自己站了起來,石毅峰站了起來,林清泉遲疑了一下,也站了起來。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當最後一個鞠躬結束,小麻子忽然再次失聲痛哭。
孟紹原也哭了。
一滴滴的眼淚流出。
誰說英雄無淚?
吳靜怡擦著淚水,她忽然就明白,孟主任在這三天裡到底經曆了一些什麼。
孟紹原擦去了眼淚:“我想請問在座的諸位,川軍表現的勇敢嗎?”
“當然。”回答他的是餘大雄:“何止是勇敢,簡直就是可歌可泣。老實說,川軍來到上海的時候,我也在南翔火車站,他們穿得破破爛爛的,就好像……我沒彆的意思,但真的好想一群叫花子部隊,而且就這樣的部隊,居然還是楊軍長的精銳部隊……
說要靠這樣的部隊去打仗,還是打勝仗,反正我是不相信的。可現實,狠狠的抽了我一巴掌啊。三天啊,802團在陣地上整整頂了三天啊。寸土未丟,寸土未丟。我恨我自己那,一介書生,不知道天高地厚,居然妄自菲薄這樣英勇軍隊!”
夠了,孟紹原的目的達到了。
林清泉忽然也發現了不對。
不對啊,是工作彙報啊,怎麼扯到川軍抗戰上去了?
這局勢有些失控啊。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現在誰要是阻止,那頃刻間就會成為公敵。
孟紹原牢牢的控製住了局勢走向。
詭辯、狡辯……總之說什麼都好。
如果認真的回報工作,無論軍統付出了多麼大的犧牲,也一樣會被林清泉這樣的人雞蛋裡挑骨頭,找出岔子來的。
那就是自己被他牽著鼻子走了。
以孟紹原的性格,怎麼會容許這樣事情的發生?
他要牽著林清泉的鼻子,一步步按照自己設計好的路線去走。
“川軍英勇,川軍豪邁。”孟紹原的聲音依舊不疾不徐:“可川軍在前線奮戰的時候,有的人何止是在幸災樂禍,簡直就是在那拆牆腳,在那破壞抗戰!”
這個罪名可大了。
“哪位是邱寧可?”
“啊,我是!”觀察團的一個人慌裡慌張的站了起來:“我是民政部秘書處的……我可沒有破壞抗戰啊。”
孟紹原笑了笑:“我沒說你,邱寧全是你的?”
“弟弟,親弟弟。”
“是啊,親弟弟。”孟紹原淡淡地說道:“這位邱寧全呢,是上海戰時物資供應處的處長,權利大的很那,誰要是要點什麼,都得他邱處長的一支筆。川軍出川抗日,委員長特彆命令,川軍一應補給,由當地就地解決,不得違抗!
不得違抗啊,可這位邱處長,對於委員長和政府下的命令,那是置若罔聞,要子彈,沒有。要手榴彈,沒有,要吃的,也沒有。川軍餓著肚子打仗,和他沒有關係,叫花子部隊嘛,讓他們自己討飯去好了。可是他邱處長呢?陳厚滿!”
“到!”
“說!”
“是,日,蕰藻浜戰鬥第一天,邱寧全盜賣大米五百斤……15日,盜賣豬頭一百八十斤,大米一千斤……”
猛料,絕對是猛料!
邱寧可麵色慘白:“彆說了,彆說了,我弟弟是我弟弟,我是我,我是堅決擁護抗戰的,邱寧全私自盜賣抗戰屋子,罪該萬死,該抓抓,該槍斃就槍斃!”
“好,深明大義,大義滅親。”孟紹原一豎大拇指:“有邱長官這樣的人,何愁抗戰不能勝利。”
他的目光慢慢的落到了林清泉的身上,你不想要看我好戲嗎?
好戲,這才剛剛開始上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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