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火中取栗
“母親,”
荀少則躬身一拜間,一舉一動間有著渾然天成的貴氣。
這是傳自呂國與宋國兩家公室,兩大諸侯血脈中的天生尊貴。這是累世諸侯之家,沉澱在骨子裡的氣度。
“嗯,”
姒宣雲望著這個純孝的長子,玉容終於展露出一絲笑顏,緩然頷首點頭。
荀少則恭聲道:“不知母親喚兒子來,可是有事吩咐?”
對於姒宣雲這個生母,荀少則是且敬且懼。固然一直以來姒宣雲都是慈母的形象,但荀少則心中最為敬畏的,恰恰就是這一位慈母。
姒宣雲鳳目威嚴自生,輕聲道:“李先生,已經來找過本宮了。”
聞言,荀少則豁然一驚,垂頭道:“母親,”
姒宣雲眼瞼低垂,淡淡道:“你不用心生怨忿,李先生亦是一心為了你好,他是個有謀略的,更是個有眼光的!”
“他說的話做的事,哪一樁哪一件不是為了你的大位?他難道不知道,若是讓你生了芥蒂,以後就是你得了大位,也不可能有他的好?”
姒宣雲淡淡道:“如李先生這般人物,千金不易,萬金不換,是你的有力臂膀。”
荀少則嘴角泛苦,道:“母親,君父如今隻是生死不明,未必不能歸來再掌大局,兒子若是急於大位,呂國上下何人能服?”
要知道,他的那些兄弟們個個手握重權,也都非是安分守己的角色,有著這些兄弟在旁窺伺,近乎讓他夙夜難眠。
姒宣雲不為所動,冷聲道:“你是長子,更是嫡長子,名分大義在你,誰人敢不服,誰人能不服?”
“瞻前顧後,遇事不決,難道要將咱們母子性命,寄托在他人一念之間?”
說到此處,姒宣雲已經聲色俱厲,讓荀少則心頭一顫。
畢竟,宋宣侯圖謀呂國之心,已然不加遮掩,這讓姒宣雲愈發的憂心忡忡。
在姒宣雲的心中,這一片基業必然是屬於荀少則的,也隻能是屬於荀少則一人。
作為母親的姒宣雲,不會允許任何人染指兒子的基業,哪怕宋宣侯是她的生身父親。但在父親與兒子間作出選擇,任何一個女人都隻會選擇自家的兒子。
荀少則苦澀一笑,重重的一拜,悲愴道:“母親,難道您也要逼迫兒子嗎?”
“放肆!”
姒宣雲重重一拍妝台,胸前豐滿起伏不定,沉聲道:“看來則兒果然是長大了,翅膀已經硬實,敢頂撞本宮了。”
此刻的姒宣雲心緒何其複雜,與荀尚觀二十載的夫妻,就算彼此沒有一絲感情,但二十載歲月七千多日日夜夜,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忘卻對方的。
隻是自家那一位君父的虎視眈眈,讓她隻得強自撐著大局穩定,否則大局崩壞之下,第一個死的就是她們母子二人。
“李先生是個有本事的人,他說的很有道理,則兒你天性溫懦良善,今日若是不逼一下你,日後追悔莫及之時,豈不是本宮的過錯?”
“這個位置必須是你的,賀兒他一副少年心性,就是將大任交托在他手上,最終也不過害人害己而已。”
“你那幾個兄弟,倒是個個窺伺著大位,
荀少則苦笑一聲,道:“母親……我……”
姒宣雲幽然道:“你太讓本宮失望了,生在諸侯之家的你,性子如何能這般軟弱。”
“隻要你以長子的身份爭取大位,大宗傅必不會有異議,荀氏宗老為了整體大局,也定然鼎力支持。而有著荀氏的支持,聞淵明四朝元勳更不會多言。以後,你就是呂國第一十六代國君,天下公認的大國諸侯之一,你將繼承你君父的遺誌,更會承接曆代呂國君侯的遺誌。”
荀少則神容晦澀,失魂落魄道:“兒子明白了,”
正當荀少則心生鬱鬱時,一名內侍疾步走入廂房,單膝跪地道:“稟夫人、世子,南方邸報。”
“嗯?”
姒宣雲麵露疑惑,道:”南方的邸報文書?”
青璃挪動數步,接過內侍呈上的邸報,轉身呈給姒宣雲。
姒宣雲看著呈上的邸報,心頭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芊芊玉指徐徐翻動著邸報文書。
啪!
然而,隻是看了寥寥數行內容,姒宣雲心中一股怒意驟然湧起,情緒近乎失控般,又重重的合上了翻開的邸報。
“孽子,孽子……好一個孽子,果真是養不熟的狼崽!”姒宣雲緊咬貝齒,絕美的玉容猶如羅刹惡鬼一般。
羅刹固然美豔絕倫,心思惡毒卻難用一言半語來形容。
對於姒宣雲的遽然變化,荀少則神色一愕,不知所措道:“母親,發生了何事,讓您大動肝火,您可要小心傷了身子。”
“哼……你這逆子啊,毫無擔當胸襟,大好機會擺在你眼前,你卻不知道珍惜,如今悔之晚矣!”
姒宣雲露出頹敗之色,道:“晚了,晚了,大好的局勢就這麼讓那個孽子給毀了。”
說罷,她兀自恨意難平,揮了揮華美的宮裝流袖,忿忿的將邸報扔在地上,冷笑幾聲,道:“吾兒啊……你若能有小十四,一分的果斷決絕,本宮也就能放心你了。”
“唉……可惜,你這性子……”
說到此處,姒宣雲按了按額頭,揮了揮手道:“你退下吧,本宮累了……”
“母親,”
荀少則抿了抿嘴,默然俯身拾起邸報文書,垂頭靜然翻閱了一番。
片刻,邸報文書自手掌滑落,落在了荀少則的腳下。他麵色鐵青著,手上青筋暴起,還尤為有所覺。
呆立了半晌,荀少則身子一個踉蹌,恍若大夢初醒一般,呢喃自語著:“荀少彧……荀少彧……”
散落開來的邸報文書中,尤其幾個鮮紅大字是如此的刺眼。
重安!
湘鄉!
毫邑!
這是呂國一十三大邑中的三邑,是整個呂國的精華部分。對於呂國朝局而言,隻要掌握了一十三大邑,就是掌握了半個呂國。
而能讓姒宣雲母子如此失態的,自然是這三座大邑的得失。
以三大城邑的重要性,不但關乎呂國南方門戶,更是呂國四分之一的精華。
況且,荀少彧這一頭猛虎,已然毫不掩飾自身的凶性,這可不是什麼好的征兆。
荀少則失神道:“他怎麼敢,他怎麼會敢如此大逆不道,竟然興兵攻擊大邑,他這是要謀反叛逆嗎?”
畢竟,呂國一十三大邑中,除了毀於共氏神兵的南陽,這三個大邑就是當前南方的三大支柱了。
然而荀少彧一舉悍然出兵,大軍強攻三大城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連拿下了這三座大邑,使得南方徹底脫離了荀氏的掌控。
這在以往看來,是萬萬不可能的事,如今赫然成了既定事的實。
而最讓荀少則絕望的,還有即將脫離了他們母子掌控的呂國大局。
試問荀少彧已然做出了榜樣,將呂國最後一塊遮羞布扯了下來,荀少則的其他兄弟們又當作何感想。
不說立即如荀少彧一般,起兵攻伐呂國大邑,也會陽奉陰違,在呂國這一盤大棋局中,努力爭取自己的利益。
荀少彧作為始作俑者,已然讓後方蠢蠢欲動之人,真切的看到了個中的虛實。
呂國,終於要徹底變天了!
…………
呂國南方,十三大邑之一毫邑!
作為一方大邑,毫邑在整個呂國中,都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毫者,竹箭也!
毫邑盛產毫竹,以其精細、韌性為天下稱道。
所謂毫邑之箭,在豫州諸國中都是鼎鼎有名的,甚至一度上供至殷朝帝丘,可謂是天下頂尖箭矢之一,是呂國的產箭重地。
靜靜矗立於毫邑,這一座高達一百五十丈的城牆上。
荀少彧神情淡漠,俯瞰著毫邑之下的山川大地,右手撫著腰間吳刀,一如一尊高高在上的神人,山河大地儘入掌紋之間。
此刻,一旁矗立良久的上陽朝,著實壓抑不住心中的悸動,輕聲問道:“君上,您在看什麼?”
自從荀少彧大軍長驅直入,占據這一座大邑之後,荀少彧就靜靜站在城牆上,一言不發已達三日之久。
“你猜,吾在看什麼?”
荀少彧輕聲一笑,靜站三日不吃不喝,但他的笑聲仍舊帶著雄渾意味。
一尊肉身成聖的武道強人,周身大竅吞吐天地精氣,哪怕一年以上不吃不喝,依舊是神采奕奕,精血元氣不衰。
武道達到他這般地步,早就踏入非人之境,隻差最後一步就能邁入不老不死天人之道。
上陽朝蹙眉,搖頭道:“臣愚鈍,卻不知君上所觀為何?”
“哈哈哈……”
荀少彧暢然大笑,道:“上陽公忍耐了三日,吾還以為你不會開口呢!”
上陽朝低語道:“上陽慚愧,心性打磨的不足。”
“上陽先生問吾,在看什麼如此入神?”
荀少彧伸張手臂,懷抱著山河景象,呢喃自語道:“吾在看這方山河,在看這方蒼穹大地啊!”
“吾沉寂了十餘載,終於要在這方山河,留下屬於吾自身的烙印,如何不讓吾欣之喜之,如何會不讓吾心心向之。”
荀少彧這一世無論如何,南陽燁庭中的十載春秋,無疑是最讓他難以忘懷的。
也就是在這十載中,徹底的將荀少彧的心染成了黑色,無時無刻不在刀尖上行走,隻要行差踏錯一步,就是悄無聲息的消失。
身陷如此危局當中,讓一個本來算是正常的小人物,迅速的蛻變成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有了這一通往‘成功’的重要品質。
亦正是有著這般的品性,有著這般的磨礪,才讓荀少彧一路越行越遠。
否則,還似前世一般的駑鈍心性,荀少彧連第一方世界都無法存活下去。
隻是,幾方世界的打磨,非但沒有將他的心性改變,反而讓他愈發的深沉莫測了。
若非他占據三大城邑,第一次正式的向著呂國滿朝,發出屬於自身的聲音,心緒一時高漲難言,他也不會有著如此的失態。
上陽朝在一旁,輕緩的問道:“君上,可是滿足於此刻的成就?”
“……”
荀少彧詫異看了一眼上陽朝,道:“滿足?”
“吾如何會滿足?不說著眼天下九州大地,隻是呂國就有九大城邑,正等著吾率軍一一去取。而呂國之外,尚且還有曹國、杞國、東虢、許國四大諸侯,乃至於鄭國、宋國兩大強國霸主,都待著與吾一分高下,吾又怎麼會滿足?”
“更不要說豫州隻是九州偏遠之地,那九州中心的冀州,才是吾輩男兒向往之所。”
這一刻的荀少彧,野心勃勃難以抑製,其麾下強兵大將數不勝數,占據著呂國南方萬裡疆域,甚至可比一些中小諸侯。
雖然與整個豫州相比,他還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局中人,但誰能說一尊肉身成聖的大高手,日後不能證就天人真身,成就屬於呂國的輝煌霸業。
上陽朝撫須道:“君上有此大誌,老夫也就放心了。”
話音剛落,他遲疑了一下,道:“隻是,老夫尚有一事不明。”
荀少彧豁達道:“上陽公直言無妨,何必語焉不詳?”
經過多年的相處,上陽朝逐漸取得了荀少彧的信任,雖然以荀少彧多疑的性情,不可能真正的信任任何一個人。但在荀少彧心裡地位,能達到上陽朝這般地步者,還是少之又少的。
上陽朝沉聲道:“既然君上壯誌依舊,君上為何要放棄直取西南五邑,隻是取了南方三邑,而不再進兵攻掠北方?”
“對於呂國十三邑,既然君上決定率先動兵,進一步的占據先機,如何不直接搶占五邑,占據更加有利的地位?”
要知道,荀少彧的果斷決然超乎常人的想象,在得到南陽崩塌的密報後,荀少彧立即整合兵甲,緊急調集大將強兵,趁著呂國局勢混亂之機,一舉拿下了對於呂國南方異常重要的三大城邑。
若是在平時,荀少彧這般作為就是叛逆,以十惡不赦都難言其罪責。
隻是此時,荀少彧果斷以擊,卻堪稱火中取栗的經典,幾乎將‘快’、‘穩’、‘準’、‘狠’這幾個字眼,發揮的淋漓儘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