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涼薄至斯
十數日光景,匆匆忙忙!
土地法域中,光明湛湛,淡淡白光化為雲藹,吞吐數百畝之地,恍若一顆明珠高懸。
荀少彧屹立高台,緩緩吐息香火,絲絲願力內煉三魂七魄,讓荀少彧的眸中一片幽深,煥然之間亦有淡淡白芒。
“正九品!”
荀少彧經過數百口王家村人祭祀,收攬數百虔誠信眾,神力精存非常,神品儼然再上一階。
神道之途,其間可分上、中、下,各具三品之道。其中每一品間,都恍若天淵之彆,非是常人可以窺伺。
正九品之位與從九品間的最大差距,就是神力愈發洶洶。若從九品神位就似木盆一般,那麼正九品就是木桶,兩者深淺不可同日而語。
土地神祠中空空曠曠,荀少彧一襲官衣,手執白玉勿板,麵色紅潤之極。
“這幾日,王家村諸事已入正軌,我這土地之職,有庇佑一方水土之責。隻是勢單力孤,也成不得甚麼氣候。填充土地三司之事,已是勢在必行。”
土地神職縱然職小位卑,但也是一方地祗,管理一方黎庶,麾下免不得有幾個陰吏聽使之用。雖土地三司不及城隍七司、八司、二十四司一般的規模。但也似一方小小朝廷般,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土地三司,陰陽司、速報司、糾察司職屬,各有威能權柄。”
這小小的土地廟,自然不需要數百、上千的鬼兵陰卒襯托,但要是一兵一卒都沒有,就顯得有些空架子了。
故而,組建一個行之有效的土地衙門,即是荀少彧如今要考慮的事了。
陰陽司類比人間衙役,有緝拿惡鬼、厲鬼之職;速報司為處理信眾祈告,呈送土地神案的文吏之流;糾察司則明辨陰私隱晦,糾察陰陽事物之責。
因為三司雖小,但承擔的職責卻著實不輕易。荀少彧想要安穩土地神位,這三司官衙就是必須要建的。隻是三司官衙固然簡陋,但也需幾十數的遊魂,才能組建的起來。
如今江南水患頻發,荀少彧倒是不擔心沒有合適的遊魂,但也要謹慎篩選,寧缺勿濫。
畢竟為一神道小吏,也能有著百五之數的壽數。縱然要一世供人驅策,但也是無數遊魂,都可望而不可及的大機緣。
似荀少彧一般,如此輕易就能得一神位神職的。在地祗一脈中,決然是百中無一的。
倏然,荀少彧眉宇一蹙,詫異的望向村舍,呢喃自語道:“是他……今日是他的大限儘嗎?”
…………
村落中,一間間屋舍錯落井然。
一間老屋內,數十口人伏地哭嚎著。濃濃的藥湯味,在這狹窄的屋舍中,久久不曾散去。
王老漢麵色慘白,呼吸斷斷續續的躺著床幔上,一粒粒綠豆大小的汗珠,滴滴滾落臉頰。
“啊……”
王老漢張了張嘴,若有若無的嘶啞著嗓子,想要吐出幾個字。
但是,經過了良久的努力,王老漢也吐不出一字一句,隻能手臂無力的揮舞,麵色愈發灰白。
“老哥哥……您可有甚囑咐,還有甚麼不放心之處?”
一位村老見狀,緊忙上前幾步,拉著王老漢乾枯的手掌,麵含關切之意。
王老漢身軀顫抖著,猶如老樹皮一般的手掌,緊緊抓住村老的手,嘴唇抽搐著,隻是向著某個方向指著。
族老見狀,遲疑道:“可是土地神祠?”
畢竟,能讓老漢念念不忘的,也就隻有土地神祠了。對於身前身後之事,古今大同小異,少有能跳出藩籬不重視的。甚至有的時候,‘人’對於死後待遇,要看得比生前還要更重數分。
若非這土地神祠還有著讓族人,躲避七日魂飛魄散之苦的作用,一定程度上代替陰世。這王家村人也不會如此心齊,如此迅速的籌集王家村人的大半浮財,讓縣中縣尊大方的批下土地敕命。
果然族老的話,讓老漢枯樹皮一般的手掌,驟然捏的一緊。
“俺明白的,不會怠慢了老先人,四時四節的村祭年祭,俺們都會記在心裡。就是俺們幾個老家夥餓死,也不能讓老先人的案頭沒了香火。”族老咧了咧嘴,昏黃的眸子帶著一抹堅定。
王老漢艱難起身,但往常硬朗的身子骨,如今是徹底垮去了泰半,精氣神是完全沒了。
隨即,恍若渾身軟骨一般,軟軟的癱倒在床榻上,其呼吸衰弱之極,且若有若無並不真切。
此刻,王老漢的數十口親眷,皆跪在老舊的屋舍前,滿麵的悲泣。
王老漢一生有四子三女,也算得二女雙全,除了幼子這一脈斷了根,其他子女都尚處壯年,可謂是四代同堂,在王家村中可謂大族。
而王老漢德高望重,在王家村是真正的老輩分。一提起王老漢,王家村上下數百口,無人不豎起一大拇指。
本來按著老漢的精氣神,至少還有著十幾載的壽數,但水災之禍是一茬,祭祀龍君又是一茬,經過連日操勞,且多日風吹雨打,身子骨一鬆下來,登時就垮了大半,精氣神也隨著流逝殆儘。
荀少彧默默矗立於一眾村戶間,神情平穩淡漠,看著床榻上生機日漸衰微的老人,眼瞼深處未嘗沒有動容。
荀少彧一襲正九品官衣,立身於眾人間,恍若清風拂麵一般,淡淡白光流轉,讓人看不真切。
“王二石!!”
“王二石!!”
荀少彧不緊不慢掏出一卷書冊,上署金華府、東陽縣、王家村生死籍。
這一卷小小的生死戶籍,就是判定善惡,主宰著眼前數百口人的生死。亦是荀少彧正位地祗之時,唯一得到的公物。
“沒想到今日第一次使用,就不得不勾去老爺子的魂魄。”荀少彧翻動生死籍,看著一個個生死大限,眸光深沉而又疏遠。
望著王老漢的身軀上,漸漸浮現一道虛影,並且漸漸凝為實態。
“祖爺,您請……”荀少彧躬身,向著這一老人,微微躬身一禮。
王老漢默默無語,隻是起身看著屋舍中的眾人百態。
隨後,深深的歎息了一聲,轉身跟著荀少彧,身影漸漸消逝。
…………
神祠正堂,
荀少彧端坐官案,看著矗立堂前的王老漢。
“祖父……”
良久,荀少彧緩緩開口,道:“吾也沒想到,這一日會來的如此猝不及防。”
王老漢淺淺笑著,道:“老夫也沒想到,能看著小錚兒有如此出息……”
這王老漢心中本來尚有些柔軟,但麵對荀少彧的冷峻麵龐,也隻能無奈的收起那一縷柔軟之態。
讓王老漢恍然若失的明悟,眼前的少年,已經不隻是他的孫兒,也是這王家村的土地神。
神威如獄,神恩似海,神祗是無親無情的。
更何況,荀少彧的心遠遠比王老漢想象的,還有狠戾三分。
荀少彧輕聲道,道:“祖爺,您如今有兩個選擇!”
他的眸子清冽,語氣一停一頓間,似如清泉叮咚作響。
畢竟,沒有哪一個帝王似的人物,會想要有個太上皇般的存在,一直在頭上頂著。
荀少彧的心性猶如虎狼,尤其百年的太祖經曆,更是讓他的心性,淬煉到極冷極冷的程度。
似荀少彧這等人物,又怎能容忍,有人繼續在他頭上,牽製著他的一舉一動。
無他,在這以孝道治世的封建時代,事死如事生。隻是王老漢這一名分,就足以讓荀少彧俯首帖耳,更不用提那些族老們。
所以,荀少彧隻得狠下心腸,在‘問題’還不是問題的時候,一並都給處理乾淨。
“哪兩個?”
老於世故的王老漢,神態自若,未見一絲異色。
荀少彧淡淡道:“吾可以讓你魂體長存,儘可能的延續你的壽數,在土地神域中安度一世。”
“如何……”
想要讓荀少彧一直供著王老漢,這是不可能的。但隻是供養關係,荀少彧還是能坦然接受的。
倘若沒有王老漢的威望,荀少彧未必能如此順利的正位地祗。
這一情分,荀少彧是不想呈也要呈的。
“……”王老漢微微抿嘴,勉強的笑著。
“吾還可以,為您避過陰世,直接施展神通,開啟天地輪回,送您入輪回。”
陰世畢竟是鬼神一脈是自留地,強行打開冥土,荀少彧也要付出不少代價的。
他輕輕說道:“下一世,您必然自在一生,富貴百年!”
既然開著輪回,荀少彧自然不吝,多耗一些神力,乃至於香火功德,讓王老漢挑一大富大貴之家。
王老漢苦苦一笑,道:“老夫活的夠久,見的夠多,還是不想這麼渾渾噩噩般的活著了……還請土地,讓小老兒輪回投胎去吧,”
“投胎!”
荀少彧徐徐頷首,囈語道:“看來,也隻能投胎了……”
梟雄心性,涼薄至廝!
荀少彧真真正正詮釋了,何為梟雄的心態。
他看似身處其間,但他的心從來都是遊離於外。哪怕是主世界的謙良恭順,也多半是主世界的強橫武力,而不得不有所退讓。
荀少彧道:“你就放心的去吧,有著王家村數百口餘蔭,王家村不會破落,祖宗祠堂也不會破敗。”
“好……如此,老夫也就放心了!”
王老漢哈哈一笑,笑容中滿是悲戚。
荀少彧緩緩捧著生死籍,看著上述的姓名福報,嘴角浮起一抹淡淡冰冷。
“天地輪回!”
他手掌探入虛無,恍若攪動陰陽。
一道漩渦自正堂中央,漸漸浮顯出來。
荀少彧的麵色稍微泛白,上百縷淡白神力投入其間,蕩漾無數漣漣。
這是天地輪回,乃是天地之根本。荀少彧雖有正九品神位在身,但臨摹天地輪回,還是力有不逮之處。
荀少彧雖有些薄情,但該有的補償,還是一分不少的。
這幾日來,荀少彧辛苦積攢的神力,還有驅散雲雨的人道功德,畢功於一役,遑論王老漢隻是一小小遊魂。就是荀少彧這般的地祗神位,也能投下一道分神,走上一遭人間路。
“祖爺,一路好走!”
荀少彧漠然看著王老漢,讓王老漢也明白了他的心意之堅。
當然,若是荀少彧能再舍上一部分代價,未必不能讓王老漢,帶著前世的記憶投胎轉世。
但是,這裡麵的消耗之大,簡直可以輪回三、四人之數。而且其間的因果溝連,也讓荀少彧畏之如虎。
“你有這等……心性,何愁咱王家不興旺發達啊!”
王老漢悵然若失,道:“走也,走也,”
老漢固然讀書不多,但也知道其中深淺。
荀少彧處世為人,不擇手段的本質,在王老漢眼中,也是一能光大門楣的上佳之選。
修橋補路無遺骸,殺人放火金腰帶!
七十多年的人生閱曆,沉沉浮浮,早就讓王老漢清清楚楚,看清了這世道的真麵目。
王老漢化作一道明光,湧入漩渦之中,讓漩渦盤恒的波動,愈發難以形容。
嗡——
天地輪回盤轉,荀少彧大手一揮,漩渦逐漸消彌逝去。
在王老漢投入輪回的一刹那,荀少彧的心神一動,似乎鏡麵一般,清水微微拂過,洗去塵埃無數,讓鏡麵清爽一淨。
“因果,因果,妙不可言!”荀少彧呆呆的囈語著。
佛家箴言曰: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明鏡本清淨,何處染塵。
荀少彧沒有這等的心境,不能常清淨,不能無染塵。所以隻能似神秀和尚般,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了。
此時此刻,這一些因果就是荀少彧眼中的塵埃,就需要自身時時拂拭,來保持自身的清明依舊。
送走了王老漢,兵不見血的解決了一大困擾,荀少彧起身官案,神情中帶著寥寥幾分自矜。
“來到這方世界,也有二十來日了,也是回主世界看看嘍……雖是有人看著,主世界的封邑自當無虞,但吾的那幾個荀氏族親,可都不是好鳥。”
“要是讓他們知道吾的情況,那才是真的可樂了呢?”
荀少彧如斯想著,正了正衣衫官帽,神情似若恍惚般,看了看周匝景象。
神聖肅穆的土地神域,光輝仍然點點垂落,似乎浸染了神域中的部分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