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帝宴(上)
京畿,丹陽縣!
因著丹陽,為太祖龍興之地。
於大越一朝,政治影響地位非同一般。
故而丹陽縣,雖是民寡地瘠,人丁勉強逾過數千戶。但丹陽令之職,卻有著正四品的高位。
而且,因為丹陽是太祖起家之地,吏治甚為苛峻,有著一衛五百兵甲,隨時隨地拱衛著縣治。
西街,景陽巷!
一棟棟老舊房屋,鱗次比鄰,一股子陳舊的味道,沉澱於老宅之中。
方少君麵目滄桑,一身粗布麻衣,扛著農具,腳上踏著一雙磨損露尖的草鞋。拖著一副疲憊身軀,踏入已然破舊不堪的家中。
因著如今,家境貧寒之故,幾如田舍為伴,固然方少君本身,亦可稱得上一宗室子弟。但到他而立之年,都無從娶親,仍是孤身隻影,毫無牽掛羈絆可言。
方少君推開家門,順手拾起缸旁,一缺口葫蘆。自水缸中盛出一瓢水,就著葫蘆缺口,咕嘟咕嘟大口喝著。井水冰冰涼涼,順著方少君嘴角淌下。
“痛快啊!!”
方少君隨手擰了擰,粗衣沾染的水漬。
隨即,方少君鎖了鎖眉,看著缸中的水麵,倒映出那張熟悉的麵龐,無言的搖了搖頭。
現在的方少君,一臉滄桑,多似一田間老農,已不見半絲皇族貴氣矣。
他粗粗的洗涑一遍,洗去身上的汙垢、汗漬。
隨即,方少君站於破敗院落中,手臂徐徐舒展,慢慢的活動著,周身的氣血經絡。
經過一日的田間勞作,再煉上一遍內家八段錦,疏通自身筋骨氣血。於方少君而言,已是一日之中,最為難得的休憩了。
這一門八段錦的功夫,是太祖皇帝親自甄選,作為宗室子弟必備的一門功課技藝,是一門真正的養生功夫。
因著祖訓之故,方氏子孫對這內家功夫,並無排斥之感,也多有宗室子弟習煉。
因此,就算方少君處境多有尷尬,但這一門八錦緞功夫,他也是煉得極為純熟精純。
夜色漸暗,方少君躺著床榻上,盯著老舊的屋頂房梁,目光微微呆滯,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神色中包含憂慮。
“唉……時局愈發艱難矣!”
身為大越宗室的一員,還是太宗五世嫡孫,高宗嫡子曾孫。論其身份高貴,血脈尊榮,倘若沒有三十幾年前的一場巫蠱大案。如今的方少君,可謂是名正言順的皇子皇孫,甚至是國本儲君之選。
隻是,世上的事,本就沒有如果!
堂堂的皇孫貴胄,方少君隻能似一介布衣般,艱難求存著。
方少君呢喃低語:“隻是一介布衣,就一介布衣吧,總不至丟了性命,遠離了京畿的漩渦……隻是不知道,待那位宰輔大人,一朝稱帝禦極之時,還能否放過咱們這些前朝苗裔。”
因著昔年高宗皇帝,於臨近駕崩之時,一舉大赦天下。甚至將方少君,這戾太子曾孫,一並歸入宗室族譜,保留了方少君的皇裔名分。
這在平常之時,有著皇裔這張虎皮,方少君就算被貶為黔首,也能讓一縣諸吏,無敢小覷分毫者。
然而時至今日,宰輔霍溫把持朝政,兩廢兩立天子,相權已然全麵壓製皇權,讓方氏皇權徹徹底底的陷入衰落。
方少君的那張虎皮,早已是千瘡百孔,已經難以威懾群狼。
更何況,達到霍溫這般地步,有心人都能看得出,霍溫也到了一種隻能進,不能退的尷尬境地。
進,則位居九五,;退,必為萬丈深淵!
一旦,讓霍溫篡位成功,開辟新朝。方少君可不認為,這位克上篡位之臣,會真的善待前朝宗親。
一場大清洗,是無可避免的。
到時,方少君的落魄皇孫身份,就一取死之道。
方少君苦笑著:“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啊!”
“有如此多的藩王勳貴在前,想必一時半刻,也輪不到我這一落魄之人。”
如斯抱著,些許可憐可憫的僥幸心態,方少君昏昏沉沉的睡去。
…………
渾渾噩噩之際,方少君由漆黑暮色中,徐徐摸索著前行。
踏!踏!踏!!
自幽暗中,有馬蹄聲交錯著,正在逐漸臨近。
嘶——廝——由著一十五匹黑馬拉車,這一匹匹黑馬,眸中泛著藍焱。拉著一輛青銅車輿,車輪轉動間,似乎點點火星迸射。而青銅車輿周匝,亦有著數十騎士,乘馬奔騰,恍若天雷滾動著。
此時此刻的方少君,仿佛忘卻了胸中的怯意。隻是呆呆的,望著這一行車馬,心中似有一團火焰灼燒。
華貴的車輿上,一名駕輿的黑袍人,抖動皮鞭,高聲呼問:“貴人,可為太祖皇嗣,太宗嫡脈,五世皇孫否?”
方少君神思恍惚,懵懵懂懂,道:“正是,少君!”
黑袍人眸光爍爍,淡淡白氣倏然一閃,恭謹一禮,道:“臣為太祖駕前,禦門車令上官睿!今奉太祖帝旨,接迎皇孫殿下,遊赴陰世帝宴。”
“殿下,請登車輿,毋要誤了帝宴吉時!”
“這……”方少君正自遲疑間,陡然周匝景象,仿佛時光逆流般,紛紛模模糊糊不清。
待他再度睜眼,已然身處於一方華貴車輿中。
車輿之中,似乎置身於奢豪宮廷一般,銅爵鼎鉞中,陳釀佳肴一一陳放。
禦門車令上官睿,一抖皮鞭:“駕!!”
鞭子淩空一響,深邃幽幽暗暗,泛著絲絲漣漪。
一名名黑甲騎士,戰馬馬蹄輕嘶,踏著一層層波瀾,漸行漸遠。
周匝似時光逆轉一般,方少君順著窗樞,默默看著外麵景象。
“這,莫非就是陰世耶?”
種種景象,自方少君眼前劃過,亂象繽紛,紛紛繚亂。
似乎一刹那,似乎幾日幾夜,方少君看著周匝略過的景象,就連時空也漸漸模糊不定。
五彩斑斕,交替一一,漸漸的,有著一團光明,慢慢映入方少君眼簾。
方少君精神,驀然一振,心神一凝。固然眼前種種,似是而非,似假似真。若細細思量,更似白日妄想一般。但要是有著一絲真實,他日後的處境,都會大為不同。
“籲!籲!!”禦門車令駕馭著車輿,徐徐落入其間。
上官睿輕聲,道:“殿下,龍庭至矣!”
青銅車輿中,方少君神情微愕,木然看著龍庭,囈語道:“……龍庭!”
入目之處,萬丈城牆恍若山嶽一般,淡淡赤氣浮遊於城牆內外。
一尊尊百丈巨人,身披赤色甲胄,屹立城門當前,渾身似火焰一般,簇簇白氣灼灼。
青銅輿車,落入龍庭之前,與萬丈城牆、百丈巨人而言,都似米粒一般大小。
方少君身處其間,隻覺自身無比渺小,似如沙爍般微不足道。
“殿下,此乃吾大越陰庭!”
上官睿在一旁,帶著自矜之意,道:“似道家洞天福地,似佛家極樂須彌一般。陰庭廣大無邊,其內俱為吾朝臣屬,或一朝名臣,或一代功勳,福澤血裔子孫百世。”
看著方少君麵上懵懂,上官睿失笑,道:“殿下長於民間,不知龍庭福地可貴!”
“世上芸芸眾生,皆有七日之苦。一朝壽數至斯,魂魄無所依,懵懵懂懂遊離世間,七日魂消魄散。而佛道二家,言修行,談解脫,應來世,說福報。所謂佛陀泥塑,俱是陽世大修行人,壽數將儘之時,墮入冥土陰世所化。”
“而魂魄一旦入得福地,得福地冥冥庇佑,即可脫七日之厄,有三百載鬼壽。其間更有修行甚深之輩,壽數逾過千載,堪稱鬼仙業位。”
大越陰庭無邊無際,似一頭巨獸般,盤臥陰世冥土。吞吐道道陰濁氣息,順著陰庭功德沾染,化作縷縷灰蒙蒙的氣息,逐漸融入大越陰庭之中。
上官睿駕馭著青銅車輿,滿是感慨,道:“三百載鬼壽,於陽世而言,就是生生活過了五世耶!”
方少君聞言,若有所思的,頷首點頭。
…………
重重宮門,徐徐大開!
一方方純白玉壁,鑲嵌宮牆;一座座麒麟金獅,伏坐宮門。
黃金甲士們,掐腰執弋,矗立於宮門,威風凜凜。
上官睿恭謹著,指向甘泉宮方向:“殿下,祖龍帝宮已至。小臣職微位末,未經帝旨,毋得出入宮禁。”
“小臣,隻能送殿下至此矣!隨即,自有宮侍往來,指引殿下入宮。”
“……”
方少君正襟肅容,麵向上官睿微微一禮。
不一會兒,一名宮侍,緩緩走出宮門,躬身伏揖,道:“皇孫殿下,”
“臣,為甘泉左侍,今奉帝旨,接引皇孫殿下。”
“皇孫殿下,請速速隨臣,入宮覲掖!”
上官睿曲身拱手,向甘泉左侍微微一禮,道:“禦門車令上官睿,繳帝旨於此,望左侍定鑒。”
甘泉左侍微微抬手,隻見一道道赤篆真文,自上官睿周匝浮動,字字大放光明,化作一卷金卷丹書,落入甘泉左侍手中。
甘泉左侍淡淡開口:“可!”
宮廷規矩繁瑣,尤以出入甚為嚴苛。
甘泉左侍輕聲,道:“皇孫殿下,十一貴人之中,唯餘殿下堪堪缺席。還請速往帝宴,毋讓太祖陛下久侯矣。”
…………
甘泉宮,
七重龍台!
荀少彧撫案,默默注視著,台前一眾宗室。
他把玩著一遵銅爵,青玉銅爵之內,泛著絲絲赤氣,上浮粼粼水光。
荀少彧蹙眉,輕聲問道:“……皇孫,還未到嗎?”
這一場帝宴,是荀少彧精心準備的,一場選帝之宴。
權臣霍溫雖廢立天子,但到底還存了些麵皮。沒有徹底的撕下,最後一塊遮羞布。
須臾三十載,煌煌朝政走馬換燈般,換了五、六朝天子。中央朝廷威信,受到前所未有的削弱。
現今的大越,急需一手腕強硬,且能伏低做小的新帝。
一旦,與霍聞硬剛正麵,隻會讓霍溫狠下決心,讓朝政局勢頹敗,再無挽回餘地。
所以,這位新帝的心性、手腕,成了能否再興大越的關鍵。
“必須,先要穩住霍溫啊……”
荀少彧冷眸微闔,朝政的險惡勢態,隻差一個導火索,就能瞬間引爆。數十載臨朝經驗,讓他敏感的嗅到了一些危機。
庶民黔首之眾,已是隻知霍氏,而不知方氏久矣!
太宗皇帝方文閣,輕微抿著嘴,看著神態拘謹的宗室子弟們,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
方文閣一生剛強,就因著這股剛強脾性,一點點得到荀少彧認可,成為大越太宗皇帝。
剛強一生的方文閣,看著麵露萎縮的宗室子弟們,心中平添三分不喜,還有三分怒其不爭之意。
“如廝庸碌之輩,怎能扳倒權臣霍溫,重振大越朝綱。若是這些宗室們為帝,方氏萬裡江山,唯恐一朝儘殆呐!”
方文閣心思轉動,看向自家皇父,嘴角一動。
相比方文閣,荀少彧才是真正的老而彌堅,或者亦可稱為老辣於世。
十二冕旒微微晃動,荀少彧饒有興致的,看著青玉銅爵內,那一爵龍氣。
就是不知,誰有這等大福分,享用這一爵龍氣,成就中興大越的一代明君。
“不過,霍溫又是哪一位的手筆呢?十三地君雖高高在上,但是他們也都各自有著訴求,並非無欲無求。那麼,故老相傳的陰天子之說,是否就是他們一直以來相爭的由頭呢?”
陰天子業位,是冥土至高業位!地君恍如一方藩王,那麼陰天子,就是當之無愧的陰世正統。
荀少彧眸光爍爍,一介尋常地君,不過純紅位格,高不成低不就。論其戰力、境界,未必有主世界宗師,來得可怖可畏。
但是,倘若踏入陰天子業位,執掌一界本源,與世界同休,達到偽金敕級數,這收獲就極為驚人了。
而偽金敕級數,是這方世界等級束縛,一旦世界等階躍升。所謂的偽金敕,也會隨之成為一道真正的金敕。
一道真正的金敕,是能堪比先天宗師,亦或是大宗師的存在。
“看來,有必要在這方世界,細細謀劃一番。冥土陰天子之位,才是大越世界,最大的一份收獲。”
這時,甘泉左侍徐徐,踏入巍峨帝宮:“陛下,皇孫殿下,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