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存勖能夠坐穩鎮北大將軍的位置,當然不隻是因為他出身太史家。
從某種角度來說,他與澹台懸夜其實有著極其相似的經曆,都在年少之時便即混跡軍中曆練,耳濡目染,渾身上下就充滿了軍人的肅殺之氣。
雖然並無澹台懸夜三百騎兵縱橫草原的高光時刻,但論及沙場勇武,太史存勖並不輸於澹台懸夜。
他累積軍功,鐵血磨礪,也從一位熱血英武的少年將軍逐漸變得成熟穩重,待得太史弘交出兵權之時,太史存勖已然成為北方四鎮戰功和威望第一人,即使武川鎮官兵對太史家心存仇視,卻也不得不承認,太史弘交權之後,能夠擔起北方防務重任的最佳人選,隻能是太史存勖。
太史存勖有不少缺點,但能夠讓將士們心存敬畏,自然是有著更大的優點。
他雖然位居鎮北大將軍,但生活卻從不搞特殊,多少年來,都是與麾下將士同甘共苦。
夜色深沉,太史存勖從西營回來,已經略有些疲態。
正如太史弘所言,歸降收編的洛口官兵確實充滿忐忑之心,而太史存勖親自前往安撫,和一眾降兵將士圍著篝火夜話,很快就讓西營的氣氛輕鬆下來,將士們對這位名動天下的鎮北大將軍也是肅然起敬。
從西營回來之時,已經是子時時分,大軍營地已經是十分寂靜。
本來他是大軍統帥,帥營是為他而設,但太史弘既然在軍中,太史存勖自然主動將帥營讓給父親,這也是對父親的尊重。
他知道父親雖然已經老去,甚至無法披上重甲,但他的威望猶在,有這位老將軍坐鎮軍中,更能讓柔玄軍將士們心中踏實。
他的營帳設在帥帳邊上,距離不過二十來步遠。
這些日子他沒能好好睡個囫圇覺,即使是鐵打的身體也是有些扛不住。
公主派來使者羅湘,不但送來戰旗,而且建議柔玄軍對京都城圍而不攻,隻需要封鎖京都城,用不了多久,京都城內就會因為壓力過大而自亂陣腳。
對於公主那邊的建議,倒是與太史弘的心思不謀而合。
於是太史存勖也確定了圍城的戰術。
他知道城中的守軍絕不敢出城野戰,麵對柔玄邊軍,守軍出城求戰就是自尋死路,所以柔玄軍隻需要保持警戒,駐營城外,不但可以迫使京都城逐漸陷入崩潰,而柔玄將士們也會得到充分的休息。
他在邊關多年,肩抗北方四鎮,如今太史弘在身邊,他卻也是難得的輕鬆下來。
即使太史弘已經老去,在太史存勖心裡,依然是可以依靠的參天大樹。
正準備回到自己的帳篷裡歇息,不過猶豫了一下,還是向帥帳走過去。
他知道太史弘的身體早就不比當年,許多舊傷時常發作,而且經常在夜裡因為老傷無法入眠,這些事情外人不知道,但太史存勖這個做兒子的自然是十分清楚。
他不知道太史弘今晚是否能夠睡得踏實,心中關切,還是想親眼看看父親是否入眠。
到得帥帳前,兩名佩刀護衛守在帳門外,如同兩尊雕像一般。
太史存勖上前正準備掀開帳門向裡麵瞅一瞅,當手捏住帳布之時,卻忽然間察覺有些不對勁,忍不住向左右看了看。
按理來說,兩名守衛見到大將軍過來,即使不發出聲音,也會躬身行禮,這是最基本的禮儀,但太史存勖卻想到,自己走過來之後,兩名守衛卻一直都是一動不動,雖然都睜著眼睛,但整個人卻都如同石頭一樣。
陡然間,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太史存勖想也不想,拔出佩刀,如獵豹般衝進帳內。
帥帳之內一切如常,油燈明亮,但一股血腥味卻是直衝鼻尖。
隻見到地上躺著一具無頭屍首,從衣著體態看,太史存勖幾乎是在瞬間就判斷出,這無頭屍正是太史弘。
他胸口就如同被重錘狠狠砸中,瞬間無法呼吸,腦中卻是一片空白,呆呆看著屍首。
眼前的一幕,簡直是匪夷所思。
曾經將十萬草原鐵蹄打回草原的帝國大將軍,竟然橫屍在重兵守衛的軍營帥帳之中。
有那麼一瞬間,太史存勖隻覺得自己是在噩夢之中。
這一切根本不真實。
好一陣子過後,帥帳周圍的將士們卻是聽到了一聲淒厲的嚎叫,那聲音顯然是人類發出,卻撕心裂肺,充滿了絕望。
也幾乎是在瞬間,不少人被驚醒,附近巡邏的軍士也迅速向帥帳這邊飛跑過來。
沒過多久,帥帳周圍就已經是黑壓壓一片,眾多的將領和軍士以最快的速度趕過來。
所有人都看到帥帳之內燈火明亮,大家方才也聽出,那淒厲絕望的嚎叫正是從帳內發出。
雖然帥帳周圍人滿為患,卻無人敢擅入大帳。
很快也有人發現,守衛在帥帳外的兩名軍士一直都像雕像般一動不動,大家麵麵相覷,一時間不知道究竟發生何事。
不少柔玄軍的將領也聞訊紛紛趕到。
大家都不敢發出聲音,隻是死死盯著帥帳。
好一陣子過後,將士們才看到太將軍太史存勖掀開帳門,緩緩走出來。
無數雙眼睛都落在大將軍的身上。
太史存勖看上去一切如常,隻不過看上去頗為疲倦。
他環顧一圈,見得將士們都關切看著自己,卻是神情鎮定,淡淡道:“賀罡何在?”
人群之中便有一名將領上前,拱手道:“末將在!”
“輜重隊伍何時能抵達?”
賀罡道:“最遲明天晚上便可趕到。”
“傳令全軍將士,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大鍋造飯,讓弟兄們吃飽喝足。”太史存勖平靜道:“輜重隊伍抵達之後,立刻攻城!”
此言一出,不少將領都是詫異。
在洛口倉出發向京都進軍之前,太史存勖就已經召集眾將召開了軍事會議,確定了圍困京都城的戰略,而且做好了部署安排。
按照計劃,等明日天亮,柔玄軍便會分兵去其他城門之外,切斷京都與外界的一切聯係。
現在太史存勖卻突然下令要在明日攻城器械抵達之後,對京都城發起攻勢,這完全違背了事先的戰術部署。
行軍打仗,不是兒戲,戰略戰術都要經過詳細斟酌,而後進行細致的部署安排。
突然間改變既定戰術,自然是讓諸將吃驚。
但大家也都知道,太史存勖既然當眾下令,就不會改變想法,眾將互相看了看,心知今晚肯定是發生了變故才導致大將軍改變戰術,也不敢違抗,都是拱手齊聲道:“遵令!”
黎明時分,一直待在禦書房的聖人終於等到了急匆匆的腳步聲。
執事太監捧著一隻盒子,跪在禦書房外,聖人不等他說話,便已經大聲道:“進來!”
太監捧著盒子進來後,跪倒在聖人麵前,迅速道:“奏稟聖人,人頭拿回來了!”
“打開盒子!”聖人吩咐道:“拿上前來!”
太監立刻將盒子打開,然後小心翼翼捧著盒子湊上前去。
聖人眼眸之中充滿興奮之色,衝著盒子瞧了一眼,臉色忽變,失聲道:“太......太史弘!”
“回稟聖人,那瘋子聲稱按照我們的囑咐,找到了‘李’字戰旗,也找到了那座最大的營帳。”太監道:“他進去之後,直接將裡麵的人斬殺,取了首級回來!”
聖人眼角抽動。
柔玄軍兵臨城下,在城外紮營,氣勢洶洶,聖人得知之後,便想著要給柔玄軍一個下馬威。
有老瘋子這位大宗師,聖人自然會想著直接刺殺柔玄軍主將太史存勖。
如果換作是其它大宗師,肯定是不屑於此等手段,但老瘋子腦子不清楚,瘋瘋癲癲是非不分,在他心裡隻想著儘快幫聖人取回三顆腦袋,然後拿到天刀,成為人世間第一人,至於要殺的是誰,他根本不在乎。
聖人也正好利用這一點,讓血魔實施行刺計劃。
她知道柔玄軍既然打出“李”字旗,那就是這支兵馬的名號,這麵戰旗肯定在太史存勖身邊,所以隻要循著這麵戰旗找到帥帳,血魔便可以輕易將太史存勖的首級摘下。
一軍統帥,自然是住在帥帳之中。
老瘋子雖然腦子不清楚,但行動卻很隱秘,而且以大宗師的實力,在深更半夜潛入敵營之中,敵軍想要發現也是難事。
聖人聽得首級取回來,本以為必然是太史存勖的腦袋,心頭振奮,知道一旦柔玄軍主將被殺,定然會對柔玄軍造成沉重的打擊,群龍無首的情況下,柔玄軍必然會生變故。
太史家是聖人的眼中釘,但柔玄軍卻不是。
如果太史存勖被殺,柔玄軍一盤散沙的情況下,聖人甚至想過派出使者說服籠絡,而且她覺得很有希望將這支群龍無首的兵馬收歸麾下。
可是看到首級竟然是太史弘,她便知道事情出現了偏差。
她沒有想到太史弘也在軍中。
這些年來,她並非沒有關注過太史弘,知道太史弘一直遭受傷病折磨,甚至一度確太史弘多年來一直纏綿病榻,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
即使太史弘逃出京都,也不可能有精力到軍中領兵。
但這一刻她終於明白,這些年太史弘很可能是故作姿態,他雖然老了,但卻並沒有老到不能動彈,此番柔玄軍進軍京都,這位威名赫赫的鎮軍大將軍也是參與到其中。
太史弘被誅殺,確實會對柔玄軍造成影響,但太史存勖還沒有死,那麼柔玄軍自然不會因為太史弘的死而崩潰。
最要緊的是,她知道太史存勖肯定會封鎖太史弘被殺的消息,短時間內,柔玄軍肯定還是一切如常,完全不會陷入混亂狀態。
這當然怪不了血魔。
血魔並不認識太史存勖,他隻是按照囑咐去刺殺敵營帥帳的人,而他也確實也順利達成目的,隻不過帥帳中的不是太史存勖,而是太史弘。
聖人眼角抽動。
“派人告訴莫興德,守城將士加強戒備。”聖人沉默片刻,終於吩咐道:“叛軍很快就會發起攻勢,守軍必須嚴陣以待。”又瞧了瞧盒子裡那顆血淋淋的首級,揮揮手,“將首級交給莫興德,懸於城頭,讓所有人都知道,反叛大唐,無論是誰,便是這個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