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笠人突然入帳，秦逍竟然沒有絲毫的驚訝之色，隻是笑道：“她們若是不走,婆婆又怎能半夜進我的氈帳？”

“你說什麼？”鬥笠人聲音一冷。

秦逍忙道：“姐姐彆誤會，我沒有彆的意思，我隻是覺得你肯定要過來找我，她們留在這裡，你就不方便進來。”

鬥笠人走過來，直接在帳內的一張圓凳上坐下。

錫勒人的圓凳很低矮，但製作的卻很精美，外麵包裹著獸皮，而且還會塗上油彩。

普通牧民的家具會簡陋許多，但這是招待外國使者的地方，所有的器具自然都很講究。

“如此說來，是我耽誤了你的好事？”鬥笠人抬手摘下了鬥笠,放在一邊，她編有發髻，即使鬥笠摘下來，頭發也不會披散開。

秦逍卻已經起身，走到帳內小桌邊，倒了一杯奶茶，這才走到鬥笠人麵前，雙手奉上奶茶，笑道：“紅葉姐姐請用茶！”

鬥笠人摘下了蒙著麵孔的灰巾,顯出一張清冷卻秀美的麵龐，不是紅葉又能是誰。

燈火之下，紅葉秀美的麵龐淡定如水，看著秦逍手中的奶茶，終是伸手接過，卻沒有飲用，放在一旁，這才看著秦逍道：“你眼睛還算好使，能夠認出我。”

“不是眼睛好用，是耳朵好用。”秦逍過去拿了一張獸皮製作的毛墊，放在地上，一屁股在紅葉對麵坐下，看著紅葉道：“你將身體裹得像粽子一樣，我一開始還真沒看出來。不過你一說話，我就認出來了。”

紅葉麵不改色，問道：“你猜到我會來找你？”

“我不知你住在哪裡，你卻能知道使團住在何處，所以隻能讓你來找我。”

“既然知道我要找你，為何不回來等著？”紅葉沒好氣道：“害我在附近轉來轉去，這草原上氣候寒冷，我差點都被凍死。”

秦逍歎道：“西陵的氣候也不必這裡好到哪裡去，當初紅葉姐可是在龜城待了好幾年。”想到當初紅葉化身麻婆一直在暗中保護自己，那時候的生活十分平靜，近乎枯燥，但卻又是一段讓人難以忘記的過往。

“你去見沈玄感？”

秦逍點點頭。

“問出什麼了？”

秦逍想了一下，沈玄感今夜所言，都是令人震驚的隱秘，換做其他人，他肯定不會如實相告，但對紅葉他一直都是完全信任，畢竟這位姐姐可是與自己在龜城木頭巷一起生活了好幾年。

雖然不是在同一屋簷下，卻是抬頭不見低頭見。

“紅葉姐，你可知沈玄感是什麼身份？”秦逍神色變得嚴肅起來。

紅葉搖搖頭，道：“其實我來到步六達之前，並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我們追蹤他的同黨，發現了他們藏匿解藥的地方，於是出手誅殺，不過殺死那些人之前，審訊了兩名同黨，從他口中知曉了沈玄感的存在。我們轉移解藥，然後守在他們的窩點附近，見到了沈玄感出現。”

“為何沒有對他動手？”

“我們想順藤摸瓜，暗中跟蹤他，想看看是否還能查出更大的魚。”紅葉輕聲道：“後來發現他竟然潛藏在圖羅赫的營地。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剛巧發現圖羅赫寒毒發作，知曉他被種了寒毒。”

秦逍低聲道：“所以你沒有打草驚蛇，而是暗中找到了大單於，出手救治塔都，獲取大單於的信任，然後商議讓他們自己顯出原形？”

紅葉道：“大單於做事小心，雖然很感激我救了塔都，倒也沒有隻聽我一麵之詞。於是我幫他設下了圈套，製作了藥粉，圖羅赫隻要聞到那股藥粉的氣味，就會引誘他的寒毒發作。”

秦逍歎道：“紅葉姐，你可從來沒有告訴我，你對寒毒如此了解。”

“如果對寒毒一無所知，當初我又如何幫你抵抗寒毒？”紅葉沒好氣道：“我看你似乎對我很不滿？”

“沒有沒有。”秦逍賠笑道：“大單於遲遲沒有動手，真的是等我前來？”

紅葉點頭道：“西林汗帶著沈玄感麵見大單於，汙蔑你是散布疫病的真凶，還說你會帶著解藥前來步六達要挾。大單於對他們的話自然是懷疑，卻也不動聲色，並沒有立刻對他們動手，而是想等到你前來，三曹對證，再有部族的幾名頭領作為見證，誰是誰非也就一清二楚了。”冷哼一聲，道：“不過大單於倒沒有想到西林汗膽大包天，竟然聽從沈玄感的命令，在沒有得到大單於的允許下，擅自對你下狠手。”

秦逍歎道：“幸虧我武功了得，否則隻怕真要死在他們手裡。”

紅葉白了他一眼，問道：“他今晚審訊他，可知他到底聽命於誰？”

“他是九頭鳥！”

紅葉一怔，蹙眉道：“九頭鳥？你該不會是說，他是道尊門下九禽之一的九頭鳥吧？”

“紅葉姐也知道道門九禽？”

“我不知道。”紅葉故意道：“我孤陋寡聞，是個眼聾耳花的老太婆，哪裡知道那麼多事情，我連餓了吃飯渴了喝水這種事情都不知道，怎會知道什麼道門九禽。”說到這裡，似乎想到曾經在木頭巷的時光，那時候自己還真是扮作眼聾耳花的老太婆，卻是一時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秦逍幾乎不曾見紅葉笑過，印象中這位紅葉姐姐似乎永遠是一張不在意任何事情的淡漠表情，此刻見她突然失笑，燈火之下，當真是明豔不可方物，秀美嬌妍，呆了一下。

紅葉看他眼神，反應過來，立時斂去笑容，板著臉道：“他是不是在撒謊？他如果真的是天齋門徒，怎會乾下如此喪儘天良之事？一旦傳揚出去，東極天齋的名聲儘毀，就連道尊的聲名也會遭受影響。”

“應該不是。”秦逍很認真道：“我相信他確實就是九頭鳥。他這樣做的原因，就是想要為道尊報仇。道尊逝去，天齋已經沒有任何人的修為能與澹台懸夜相比，再加上澹台懸夜控製京畿，挾持天子，手握重兵，天齋想要誅殺澹台懸夜為道尊報仇，難如登天。”

紅葉蹙眉道：“在漠東散布疫病，與報仇有什麼乾係？”

“紅葉姐，你可知道無間當鋪？”

紅葉微點螓首，輕聲道：“無間當鋪是十幾年前才開始出現，不過發展迅速，如今已經遍布大唐各州。他們擁有強大的情報能力，任何人需要情報，大都可以與他們交易獲取。不過無間當鋪從來不沾染官府，涉及到官府的交易他們都不會接，也正因如此，才能夠一直存活下來。”

“我知道。”秦逍道：“那位大先生確實是一個聰明人。”

“看來你對當鋪也很了解。”紅葉道：“最早的時候，無間當鋪背後到底是由誰控製，一直都是個謎，即使是書院，也一直查不到當鋪主人的來曆。不過前幾年書院已經查到，當鋪的主人被稱作大先生，此人的背景似乎很了得，一手創下了強大的情報網，不過這大先生到底是何方神聖，我們還是沒能查出來。”說到這裡，突然意識到什麼，秀美的臉上顯出驚訝之色，低聲問道：“你難道想說，策劃漠東大疫的幕後真凶，就是那個大先生？”

秦逍點點頭，道：“沈玄感親口供認，是大先生策劃了漠東大疫，而且下令由他來實施計劃。大先生承諾沈玄感，隻要順利達成目的，就會幫天齋鏟除澹台懸夜。沈玄感為報道尊之仇，失去理智，將報仇的希望放在了大先生的身上，所以才會奉命行事。”

“等一下！”紅葉抬手止住，狐疑道：“沈玄感是天齋門徒，他是如何搭上了大先生？大先生手底下難道沒有人，怎會將如此機密大事交給天齋門徒來辦？”

秦逍對紅葉自然不隱瞞，將其中隱情告知。

紅葉吃驚道：“你是說道尊派出自己的數名弟子聽從大先生的差遣？這。。。。。。這怎麼可能？大先生是什麼人物，竟然會讓道尊這麼做？”

她無論遇到什麼事，從來都是淡定自若，現在如此震驚，顯然也是覺得此事匪夷所思。

“我和你一樣，都覺得匪夷所思，但事實似乎確實如此。”秦逍苦笑道：“那位大先生的實力和背景，遠超出我的想象。”

紅葉冷笑道：“大先生不但背景了得，他的心腸更是毒如蛇蠍，竟然會策劃如此喪心病狂之事。”

“對了，紅葉姐，書院又是如何知道漠東大疫發生？”秦逍看著紅葉清澈的眼眸子，輕聲問道：“是夫子他老人家派你來的？”

紅葉道：“書院的情報來源，肯定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天下大事，書院不知道的並不多。步六達率先出現疫病，還沒有開始在整個漠東蔓延的時候，書院就得到了消息。夫子得知疫病的詳細症狀後，斷定此次大疫不是天災，而是人禍，他老人家推斷有一夥人要在漠東興風作浪。如果是彆的事情，夫子未必會多管閒事，但此等禍事，夫子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夫子身在書院，卻心憂天下，實在讓人欽佩。”秦逍感慨道。

紅葉道：“你也不用拍馬屁，你這話我肯定不會傳給夫子。”

秦逍哈哈一笑，隻聽紅葉繼續道：“夫子不單擔心草原諸部會深受其害，也擔心疫病不儘早解決，很可能會蔓延到東北，繼而滲入關內，如果是那樣，將是人間之難，將會有成千上萬無辜的人因之而死去。”

“所以夫子派書院弟子出來救出興風作浪的人？”

紅葉點頭道：“不錯，對這些荼毒生靈牲畜不如的敗類，書院也不必對他們客氣。書院調動了不少人手，迅速趕到了漠東，追查那些人的蹤跡，要將他們一一鏟除。我這一隊人手負責誅滅潛伏在步六達的賊寇，沈玄感這夥人被誅滅，書院其他人還在暗中調查，看看是否還有漏網之魚。”

秦逍道：“野陵道人帶著一群人在賀骨那邊為禍，也已經被你們書院的人清理。”

“真羽那邊有二師兄親自帶隊，雖然尚沒有消息傳來，不過應該也不會出問題。”紅葉道：“不過這些都是小嘍囉，按你的說法，真正的元凶是大先生，此人不除，那些無辜死去的人就死不瞑目。”

秦逍聽到“二師兄”，便想到那位不修邊幅邋裡邋遢的二先生，心中不禁發笑。

不過他一直想追查大先生的身份，苦於沒有線索，現在聽紅葉的意思，書院似乎也要追查到底，心中歡喜，暗想夫子的書院不顯山不漏水，實際上卻是一支恐怖的力量，如果書院幫忙追查大先生，那實在是再好不過。

他念及至此，麵上自然而然顯出歡喜之色。

紅葉見他笑容，蹙眉道：“你在想什麼？有什麼好歡喜的？”但馬上明白過來，冷哼一聲道：“你也想追查大先生，自己卻不知如何下手，有書院幫你追查，你很開心是不是？”

“紅葉姐，你能不能彆這麼聰明。”秦逍歎道：“我現在真的有些怕你，我心裡想什麼你都知道，這實在有些讓人害怕。”

紅葉白了一眼，道：“你心裡要是乾乾淨淨，不去想那些烏七八糟的，又有什麼好怕的？”

“什麼是烏七八糟？”秦逍誠摯請教道：“我有些不明白，還請姐姐指教。”

紅葉卻已經起身來，道：“我沒心思和你胡說八道。你睡吧，我走了！”

“彆急著走啊。”秦逍忙道：“我真的有事想向你請教，你再坐一會兒。”

紅葉想了一下，還是坐下，問道：“什麼事情，快說？”

“關於寒毒。”秦逍正色道：“紅葉姐，我知道你對千夜曼羅寒毒很了解，所以我想請你多告訴我一些關於此毒的情況。”

紅葉微蹙秀眉，搖頭道：“我也隻是聽夫子說過。他博覽群書，對千夜曼羅頗為了解，我也是從他口中知曉了千夜曼羅的藥性。”

“千夜曼羅源自大雪山，後來被人帶到大唐。”秦逍凝視紅葉道：“夫子可曾提及，是誰將千夜曼羅帶到大唐？”

“夫子沒有說過。”紅葉道：“隻是很多年前他突然來了興致，和我提起天下間許多奇花異草，其中就談到了千夜曼羅。他不但說了千夜曼羅的源起，還告訴我可以服用血液抵抗寒毒。至於引誘寒毒發作的辦法，也是當年他隨口說出來，那次過後，他就沒有再提及過。”

秦逍想了一下，才道：“所以當初你見我毒性發作，知道是千夜曼羅寒毒，才以鮮血幫我度過難關？”

紅葉點頭道：“是。夫子說過千夜曼羅之後，我覺得很有意思，所以花了不少時間，找到了記載千夜曼羅的古書。裡麵說了寒毒發作時候的症狀，所以第一次見到你寒毒發作，便確定是千夜曼羅寒毒，就按照夫子說的方法，以鮮血幫你挺了過去。”

秦逍苦笑道：“其實我在西陵的時候，就從人口中得知大先生是唯一懂得培植千夜曼羅的人，所以那時候就一直以為，我體內的寒毒，與大先生脫不了乾係。我一直想查出大先生的真麵目，但。。。。。。雖然知曉他是當鋪的主人，卻根本沒有查到他其他任何情報。”卻是伸手拿起紅葉放在地上的馬奶茶，一口飲了一大半，才繼續道：“夫子如果讓書院全力追查大先生的真麵目，我知道一定會有所收獲，所以如果真的有什麼結果，我希望紅葉姐到時候能告訴我。”

紅葉聲音確實變得略微有些柔和起來，道：“解鈴還須係鈴人，你是想從他手裡找到徹底清除寒毒的方法？”

“這是一個緣故。”秦逍輕聲道：“其實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關於我的身世。”

紅葉秀眉微蹙，秦逍已經道：“我還不記事的時候，體內就有寒毒存在，寒毒折磨了我十幾年。如果真是大先生在我年幼之時給我種毒，我相信他對我種毒的原因，一定是因為我的身世。”

“你是覺得大先生與你的父母有仇怨，所以才在你身體裡種下寒毒？”

“這是最大的可能。”秦逍目光變的銳利起來，輕聲道：“我雖然不知道大先生與我的父母有什麼仇恨，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一定知道我父母是誰。所以要想知道我的身世，就必須先要查清楚大先生到底是何方神聖。”

紅葉低下頭，沉默片刻，終是道：“如果夫子真的下令追查大先生，有了結果，我會告訴你。”

“多謝紅葉姐！”

“你睡吧！”紅葉再次起身，“明日還要參加宴會，好好歇息吧！”

她再次蒙上灰巾，戴上冪羅鬥笠，也不廢話，徑自出帳，走到帳門處，停了一下，回頭看了秦逍一眼，見秦逍也正看著自己，紅葉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來，抬手掀開帳門，閃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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