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逍操槳往北,到天黑時分,兀自不見蘇寶瓶醒轉過來。
他如今六品境修為,確實感覺到自己的精氣前所未有的充沛,不但身體輕鬆毫無倦意,而且似乎像是擁有用不完的氣力一般,孤舟在海上如飛,他也未感覺到自己的體力有太多的消耗。
不過體力雖然充沛,到了飯點,肚子還是有些餓。
船上備有乾糧,秦逍挺下來,取了乾糧,這才湊近到蘇寶瓶身邊,輕聲喚了兩句,裹在毛毯中的黑衣老僧卻沒有聲息。
天色一暗下來,海上的氣候就愈加寒冷。
秦逍卻是看到黑衣老僧的雙眉竟然凝結了淡淡的一層寒霜,那張凹陷下去的臉龐也是慘白如紙,心下一凜,一股不祥的感覺湧上心頭,又叫了兩聲,黑衣老僧兀自沒有聲息,秦逍伸出一根手指放在黑衣老僧的鼻端,這才發現他鼻頭冰涼,竟是沒有了呼吸。
秦逍身體一震,握住黑衣老僧的手,入手寒若冰霜,瞧著黑衣老僧神情暗安詳,唇角甚至還帶著一絲欣慰笑容,頓時悲從中來,心中一酸,眼眶泛紅,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他與蘇寶瓶雖然相處時日不多,但自從蘇寶瓶通過指尖的印記認出自己之後,待自己卻是和藹可親,最後甚至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不但讓自己轉危為安,而且在武道上一躍進入了六品境。
這樣的深恩厚德,對秦逍來說,實在是無以為報。
之前還與老僧侃侃而談,老僧也承諾睡一覺之後便起來說話,卻不想那是與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這一覺睡下去,卻是再也不能醒來。
他臨睡之前,讓秦逍叩了三個頭,秦逍這時候才明白,黑衣老僧肯定是已經有所感覺,知道自己一覺睡過去隻怕是醒不過來,這才受了秦逍最後之禮,但他即使離去之時,唇角卻也是帶著欣慰笑容,由此可見他離開之時,終於放下了心事,走得十分安詳。
秦逍淚如雨下,心想黑衣老僧能夠安詳離去,應該是得知背後有夫子運籌帷幄,在黑衣老僧心中,夫子自然是睿智無比,而且足以掌控大局,是以知曉秦逍背後有夫子扶持,卻是再無牽掛。
他小心翼翼幫黑衣老僧躺好,將毛毯裹緊,又取了另一張毛毯蓋在黑衣老僧的身上,雖然知道黑衣老僧已經過世,但心中隻盼老僧另有神功,等多睡一陣,能夠醒轉過來。
他操槳繼續往北走,但眼淚卻還是止不住往下流。
到次日早上,竟已經依稀看到了海岸,空闊一片,加快速度到了岸邊,一片荒僻,好在隻是一條孤舟,也用不著碼頭停靠,到了沙灘邊孤舟擱淺,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所在。
他知道這要是換作一般人,百裡海路,絕無可能這麼快的時間就能登岸,實在是自己的功力突飛猛進,而且一日一夜幾乎沒有停歇,孤舟在海上如飛,所以才這麼快能夠靠岸。
他放開雙槳,猶豫一下,回頭去看老僧,見沒有任何動靜,湊近過去,伸手在鼻尖探了探,全無氣息,那張蒼老麵龐上的寒霜更濃,知道這老僧絕無可能再醒轉過來。
想到黑衣老僧的厚恩和慈祥音容,秦逍卻是再也忍不住,坐在邊上大哭一場。
好一陣子,卻又想到自己被綁架已經近十日之久,時間雖然不算太長,但龍銳軍主將消失,手下那幫人必然是擔心不已,而且沒有自己坐鎮遼西,也不知道那邊是否會發生什麼變故。
雖然心中兀自悲傷,但知道越早趕回遼西越好。
他收拾了一番,取了乾糧袋掛在腰間,將裹住黑衣老僧的毛毯綁好,背在身上,這才下船登上沙灘,也不知這是什麼所在,隻能穿過沙灘,登上一處石坡,遙望過去,一片空闊,見不到人跡。
他知道這般背著黑衣老僧的遺體總不是事,又走了幾裡地,見到一片茂林,老樹盤根,黑壓壓一片,一看就是人跡罕至,心想入土為安,暫時隻能將黑衣老僧下葬,等以後再行厚葬。
他在林子深處挖了一個坑,將黑衣老僧的遺體掩埋,爾後跪地恭恭敬敬叩了九個頭,隨即坐在邊上,心想黑衣老僧待自己恩重如山,自己也不能將他下葬後便即離開,就算急著返回遼西,也要在這裡陪上一晚。
邊吃乾糧邊想著,黑衣老僧與劍神淵源深厚,他一直被紫衣監追殺,自然是因為劍神之故。
當初麝月公主說得清楚,京都有一處魔塚,乃是劍神的墓地,此事不但麝月知曉,知命院紅葉也曾提及魔塚的存在,自然也清楚劍神埋骨於京都。
不過兩人都沒有說過劍神是因何而亡,紅葉或許是隱瞞,而麝月公主卻對劍神的死因並不清楚。
但埋葬劍神的墓地是聖人下旨修建,而且賜名為“魔塚”,僅以此名來看,就已經是惡意滿滿,可以證明聖人對劍神深惡痛絕,而且麝月當時提及劍神之時,也說劍神乃是無惡不作之徒,聖人修建魔塚將其葬於其中,竟是為了讓劍神永世不得超生,由此可見聖人對劍神的深惡痛絕。
秦逍可以斷定,劍神之死,肯定與當今聖人脫不了乾係,從後來沈藥師刺殺夏侯寧一事來看,夏侯家肯定也是參與了謀害劍神的陰謀,而且劍穀弟子也十分清楚劍神如何被害。
蘇寶瓶與劍神關係親密,紫衣監追殺蘇寶瓶,欲要將其置於死地,這倒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蘇寶瓶為何會認出自己指縫間的兩處印記,而且又怎會因此待自己宛若親人,這就是秦逍百思不得其解之處。
難道蘇寶瓶是愛屋及烏,因為劍神的緣故才會對自己另眼相看?
如果真是這樣,自己與劍神難道有什麼淵源?
若自己真的與劍神有淵源,幼年之時死裡逃生,應該是劍穀保護甚至養育自己,為何會是鐘老頭?
劍穀高手如雲,而且遠在關外,如果要確保自己的安全,送到劍穀豈不是更妥善?劍神是劍穀大宗師,整個劍穀都屬於劍神,自己與劍神如果淵源不淺,將自己送到劍穀當然是最好的選擇,即使當年西陵還在大唐的疆域之內,可是大唐依然無法染指劍穀,對劍穀無法形成太大的威脅。
劍神要保護的人,整個劍穀當然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
但自己在遇見小師姑沐夜姬之前,與劍穀沒有任何接觸,自己與沈藥師和小師姑的相識,甚至可以說完全出於意外。
由此可以判斷,蘇寶瓶也不一定是因為劍神才如此厚待自己。
但如果不是因為劍神,那又是因為什麼?蘇寶瓶到底是什麼身份,和自己又有什麼淵源?
最為重要的是,知命院在這其中到底扮演著什麼角色?
自己能夠活下來,當然是拜知命院夫子所賜,鐘老頭很可能也是受命於夫子,才會養育自己十幾年。
但如此一來,事情就變得更加詭異。
韋夫子是當今天下屈指可數的九品大宗師之一,知命院看似隻是京都一處極為不起眼的書院,但其力量其實異常恐怖,能讓身為九品大宗師的夫子如此恩遇照顧,自己憑的又是什麼?
蘇寶瓶臨死之前,知道夫子背後庇護,竟是顯得前所未有的輕鬆很欣慰,甚至因此在離世之後也放下牽掛安詳離去,秦逍知道,蘇寶瓶這是真的將自己的未來全都交托給了夫子,而且對夫子充滿信任。
這一切的謎題要解開,核心的問題隻有一個,那就是搞清楚,我自己是誰!
秦逍凝視著墳塋,搖頭苦笑。
他總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可是連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反倒是那些高人似乎對自己的身世了若指掌,甚至連自己的命運也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自己反倒像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讓他更為沮喪的是,自己在這副棋盤上到底扮演什麼角色,連自己也不清楚。
仰首灌了一口酒,酒水入喉,辛辣割喉。
這一瞬間,秦逍腦中竟然閃過一個人的麵孔。
慧姐姐!
那位曾與秋娘一起在宮中待過的慧姐姐,她出身於徐州廣陵郡,世家出身,本是選秀入京,在宮裡成為了侍女,離宮之後,嫁給了衛璧,衛璧也正是借著宋家的勢力,官路順通。
衛璧被成國夫人看中,暗中媾和,衛璧為了攀附成國夫人平步青雲,竟是設下毒計,想以鬼怪之說謀害宋慧,但最終卻因為秦逍的介入,功虧一簣,惡人自有惡報。
而慧姐姐也離開京都,被安排返回廣陵休養。
秦逍這時候卻是清晰地記起慧姐姐臨彆時的情形,當時慧姐姐盯著自己的右手,情緒變得十分反常,而且說出來的話也是十分奇怪,秦逍當時有些詫異,但沒有想太多,也隻以為慧姐姐那幾句話是對秋娘所言。
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慧姐姐當時的言行,竟似乎是另有深意。
他左手拿著酒袋子,右手抬起,五指張開,看著指縫間兩道印記,腦中回想當時的情形,記得慧姐姐當時就是盯著自己的右手,現在看來,慧姐姐當時很可能是因為發現了指縫間的印記,才會有之後反常的跡象。
現在看來,除了黑衣老僧蘇寶瓶,慧姐姐竟似乎也因為印記認出了自己的身份。
慧姐姐卻又為何能知道自己手中的印記?她又如何能清楚自己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