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街,豐安坊。
自賈家出來,賈薔讓人去宮裡接了尹子瑜和尹後,一並來此探望尹家太夫人。
皇十三子李鐸和皇十八子李鍇將是第一波開國皇子,李鐸開國後,尹家將集體奔赴相助。
這並不是件壞事,但賈薔心裡,還是存了虧欠之意……
尹家,萱慈堂。
尹家太夫人車氏,早幾年前就被賈薔賜下一品誥命的封誥,
和賈母相比,尹家太夫人顯然更得養生之秘,分明年歲相近,可看起來,卻精神的太多,也硬朗的太多。
“其實朕並不想讓尹家出海,留在京裡又如何?五哥足以撐起尹家門戶,他又是個穩重的,無論是朕,還是後繼之君,都會保得尹家無憂。老太太春秋已高,理應安享晚年,何必出海?便是她們非要鬨著出海,有朕在,有子瑜在,老太太也必會享儘榮華富貴,頤養天年。”
對於尹家這位太夫人,賈薔心中是有敬意的,這位老太太已經不隻是明理那樣簡單了,睿智的讓人欽佩。
賈薔自忖,換他在這個位置上,絕做不到這種地步。
所以,他才想報答一二。
隻是這些年來,每每想重賞尹家二房時,總是被擋了回來。
如今尹家更要舉家出海,這愈發讓賈薔生出歉疚之心……
尹家太夫人見賈薔如此作態,不由笑了起來。
尹後、尹子瑜還有尹浩妻喬氏也紛紛笑著。
尹家太夫人道:“皇上莫要擔心老身,更不必覺著,尹家吃了甚麼虧。大房乾下那些混帳事,如今在小琉球都過的很好。換了彆人,怕是連骨頭也都化了。”
尹家大房尹褚當初和賈薔不對付,甚至想除掉賈薔,雖然尹褚已經身死,可兩個兒子腦筋也不太通透……
賈薔沒下死手,隻是丟去小琉球種地。
後來因為尹子瑜之故,賞無可賞,又得知那邊也識時務了,就放開了些。
雖仍不能為官,但日子也過成了望族……
賈薔擺手道:“那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尹後在一旁抿嘴笑道:“我聽說,小十三的封國常年鮮花綻放?”
賈薔點了點頭,道:“雖處於非洲大陸,有些地方很是潮熱,其封國上有一座舉世無雙的大湖,如海洋一般廣闊,臨近之處,氣候冬季溫暖,夏日清爽,終年鮮花盛開。那個地方,便是隻靠打漁畜牧,都能活的很好。若是能遷兩百萬丁口上去,最多五十年,可得數千萬民,甚至更多。小十八那邊也差不離兒,都是極好的地方。不過,年輕人過去可以,老太太年事已高,何必奔波?那裡現在還一片荒涼,沒建設好呢……”
尹家太夫人笑道:“既然皇上都如此讚譽,可見彼處是個福地!至於暫時荒涼些也不當緊,老身雖年邁了些,心卻不老,倒想親眼看著那些孩子們,將一個肥沃的地方,建成一處好地方!”
賈薔聞言,知其主意不會更改,便苦笑道:“罷了,既然太夫人有此心,朕也不好強攔著。不過,朕也不能讓老太太空手去。久病床前無孝子,若是空手去,指不定有不開眼的說閒話。朕送老太太一條鐵路,一座府邸,再叫移民司,調撥十萬漢家民戶一並前往。有此十萬百姓在,雖不能立刻繁榮一國,卻能繁榮一城。”
尹家太夫人常常關注移民事,豈能不知這份大禮有多厚重,驚喜過望之下,就要拜下見禮,賈薔忙攔下。
其實這份大禮,也不隻是給尹家太夫人的。
諸皇子開海建封國,他明著是說絕不會再參與,但也不可能讓他們就那樣去折騰。
十萬民戶,一條鐵路,足以讓諸皇子們在非洲大陸上,以最短的時間立足。
終究還是個當爹的,心軟了……
尹子瑜側眸看著賈薔,悄悄抿嘴淺笑。
正這時,李春雨貓一樣輕盈入內,上稟了賈母的喪音……
賈薔“嘖”了聲,神情有些悵然。
尹家太夫人、尹後和子瑜都看向了他,對於賈薔的身世,普天之下九成九的人以為,他真是李燕皇族義忠親王的兒子,但尹家這三個女人,卻心知肚明,他是賈家的子孫。
而賈薔當初能承爵寧國府,便是因為賈母之功勞。
儘管,賈母當時是受了宮裡元春的指點,好由賈薔這位“太上皇良臣”做隆安天子劈開舊黨和元平功臣的尖刀……
但那又如何?那可是世襲爵位,賈家最珍貴的家業!
且,世上何曾有絕對純粹之人?
或許有,林家待賈薔就十分純粹,這也是賈薔至今仍稱林如海為“先生”,對黛玉之寵愛冠絕萬古,從他近乎無底線的溺愛太子,就可以看得出。
任誰都知道,天子如何厚愛太子,隻因其子憑母貴……
但尹家太夫人親自發過話,尹家不能嫉妒,蓋因連她都清楚的知道,林家父女二人對賈薔的好,幾乎是毫無保留的。
其他人做不到這一步,就不要去嫉妒,便是嫉妒了也無用,反倒有害!
對於威脅到賈薔核心底線的人,下場會有多慘,早在當年黛玉遇襲,賈薔幾乎帶兵屠了趙國公和雄武候府時,尹家太夫人就見識的明明白白。
說起來,尹家和賈母更類似些……
尹家和尹後,最初是相中了賈薔背後站著的林如海,後麵卻愈發發現,賈薔才是一顆最璀璨的珠寶,也就愈發親厚。
賈薔也不是幼稚之人,以為世上誰都會純粹如一,所以他對尹家,對賈家,都有情分在。
正因為如此,尹家人才擔憂起賈薔的反應……
尹家太夫人勸賈薔道:“皇上不必難過,八十多歲的老人,已經算是喜喪。外人都道我這個老婆子會管家,可是老身自知家中事,和榮國太夫人比起來,老身差的太遠,更沒她那麼些福氣。”
賈薔笑了笑,道:“老太太這話偏了,論福氣嘛,賈家老太太或許略勝一籌。畢竟,人家是保齡侯府的千金小姐,一出閣,就進了國公府當少夫人,富貴鄉裡一住就是一輩子。可論見識、論治家尤其是管教兒孫方麵,十個榮國太夫人加起來也不及老太太你。不是朕刻薄,人沒了還小瞧她,賈家兩府實在沒甚麼能看的人才。
再看尹家,即便是當初的尹褚,若非站錯了隊,也當得起一個合格的官僚。至於二老爺,就更不用說了。到了十三的地盤,就由不得他再放浪形骸恣意人生了,論才乾,他還是有的。還有小五尹浩、小六尹瀚他們,俱是英才。
若不是朕不想落個和皇子搶人才的名聲,還真不想放他們離去。”
見他並不見許多傷心,尹家人放下心來。
想想也是,趙國公過世的時候,雖然哀榮備至,但天子對死亡一事,看的很淡……
尹後望著賈薔,輕聲笑問道:“皇上看起來仍不過二十多,和皇子們站一起,更像兄長,怎這樣早就看淡生死?”
賈薔微笑道:“因為朕知道,每個人都會死。但死亡未必是終點,說不得,是另一場輪回的開始……”
此言一出,卻將尹家人唬了個半死。
穀/span可彆因為她們一席話,將賈薔說成信奉長生輪回的金丹天子了!
眼見子瑜、尹後麵色大變,賈薔好笑道:“朕並未信奉佛道,隻是單純的認為,人死後,魂魄卻未必會死,或許會轉世投胎,開啟另一世。不過……”
他目光看向子瑜,或許還分出了點與尹後,溫聲道:“朕為天子,又立下諸多功德,若入地府,當以功勳相求,來世不必榮華富貴,隻求早點尋到你……們。”
子瑜俏臉飛紅,目光柔和的看了賈薔眼後,避開一旁。
太……浪!
不過說來也怪,女人似乎還偏吃這一套,尤其是沒有受過騙的女人……
不過當晚自尹家回宮後,尹後約了子瑜回坤寧宮說事,賈薔也一並去了……
……
十二月初八,京城初雪。
這些年,隨著京城大多乾道以水泥沙石鋪就道路,再加上西山煤礦鐵軌鋪通後海量煤炭輸入,使得家家戶戶都架起了爐子甚至是鍋爐,使得京城愈發有了工業氣息……
但隨著一場初雪降落,京城,又成了神京都中。
這其中,又以紫禁皇城最美……
承天門樓上,賈薔、黛玉、李鑾、林安之一同陪著剛從外省回京的林如海,登高觀賞京城初雪。
“先生受累了……”
打五月起離京至今,林如海在外奔波了半年之久,如今已是七旬高齡,賈薔還是有些過意不去的。
不過,林如海、呂嘉、曹叡以及薛先、陳時等這一波國老出京巡視,效果還是極其顯著的。
對江南九大姓的拔除,對各級官府近親繁殖毫不留情的懲處,整個官場因之動蕩不安的情緒,隨著諸老八方巡視,逐漸安寧了下來。
而軍中也同樣如此,大燕安穩的度過了自立國以來,最為沉重也最為凶險的一次劇痛。
但度過之後,大燕官場再度以全新的麵貌,爆發出令人矚目的生機!
尤其是對出海遷移的熱情,完全爆發!
不知多少鄉紳士族,整個家族整個家族的想儘辦法往外遷徙。
僅半年的遷移人數,超過過去三年的還多!
朝廷卻並不在意人口外流,因為不管往哪遷,無論藩土還是外省,不都是漢土嘛……
“皇上,二十年內,這等前所未有的大清洗,不能再來一次啊。”
林如海神情中帶著些凝重,同賈薔說道。
賈薔嗬嗬笑道:“先生放心,經過這一次沉重的教訓後,無論朝廷上還是軍中,都提高了自我審視之能,二十年內,應該不會再出現如此大規模的敗壞案。並且,那些人也都誤會朕了。對大案不留餘地的徹查,不是因為朕想逼著他們去開發藩土,隻是因為肅清軍紀法政,乃是大燕治國之本!唯有如此,大燕國運,才能永葆青春,不落塵朽!”
聽聞賈薔未將話說死,未絕再興大案的心思,林如海緩緩收回了眺望神京初雪的眼眸,看向賈薔道:“其實皇上是明白的,哪有甚麼真正的萬世不壞之基呐……秦朝以嚴苛峻法治天下,始皇帝駕崩,二世而亡。”
“爹爹!”
聽聞此言,黛玉、李鑾和林安之都唬了一大跳,驚駭的看向林如海。
黛玉更是急切道了聲,不解林如海怎會說出如此大不敬之言!
林如海卻沒有畏懼,眼神直視賈薔。
他十分清楚,那些被整治出去的士族,心裡其實是多有恨意的……
尤其是九大姓的覆滅,他們在江南綿延百年,枝蔓之繁盛,超乎想象。
多少士族,都與他們有姻親勾連,並攀附九大姓以得利生存。
九大姓之坍塌,斷了無數人的官路、財路,更逼得他們狼奔豕突,甚至家破人亡……
如今士林中,已經隱約有人,用“華夏衣冠南下”來形容此次士族出海了!
這是極可怖之事!
可是這些事,連如今的林如海也不敢同賈薔明言。
萬一,激起了賈薔的殺心,那便是傾國之禍!
所以,林如海隻能以一己之身,前來勸諫,不可再如此大規模的治罪。
先人治國的智慧,治大國如烹小鮮,絕非泛泛之言!
黛玉見林如海不理她,愈發焦急道:“爹!你在說甚麼?”
倒是賈薔擺手笑道:“不必如此,先生最是知朕,朕心裡,原就不存在一家之姓傳諸萬世的貪婪想法。但是先生……”
賈薔目光看著林如海,一字一句道:“以朕的做法,即便朕的子孫,不能萬世為帝。可至少,漢家子民,可於此天地間,萬世稱尊!!
這,就足夠了!”
見林如海震撼的一時失神,而李鑾、林安之的麵色又是劇變,賈薔忽地一笑,同黛玉笑道:“也不需擔心,世道早已變化,隻是那些人至今仍看不明白。”
林如海回過神來,看著賈薔問道:“如何個變法?”
賈薔笑道:“先生,隨著東瀛銀山的開采,還有,宋藩那座無與倫比的大金山的開發,將會有近乎無窮的金銀湧入本土。葡裡亞在紅木國也發現了巨大的金礦,不過他們的做法是,將這從天而降的橫財,用於無比奢靡的享樂,以及海軍的建設中。朕不同,朕會用這些財富,繼續去推動天下所有稚童的啟蒙教學。不僅是啟蒙教學,還有進一步的教育。學員所有花費嚼用,皆由朕出!
先生,朕深知,過去幾千年來,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此民心實則是士族之心,而百姓,實如韭,割複生。
但自朕以後,就不同了。每一個百姓,都將有讀書識字,受到教育的機會,而且,是必須進行!
當他們長大後,朕還用擔心那些分明自身不乾淨,卻敢妄談甚麼‘華夏衣冠南下’的士族麼?”
看著目光鋒銳如刀,神情凜然的賈薔,林如海再度失神……
也是,這等事,又豈能瞞得過天子的耳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