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後……
迎接皇太後鑾駕回宮,送走二尤,賈薔在京城露麵的次數少了許多。
他忙著同賈芸一道,不斷的與皇家錢莊和晉商票號的掌櫃們,完善錢莊規則。
如今賈薔手裡握著德林號、揚州鹽商、十三行、九大姓、晉商等天下最大的商團,皇家錢莊和晉商票號如今統一使用銀票,對銀票的流通,有莫大的推動作用,對商業的發展,也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
尤其是日益劇烈膨脹的德林號,效率提高了何止一倍!
無論古今,效率就是金錢。
德林號如同一個史無前例的巨獸一般,在大燕體內迅猛擴張著。
每過一日,都在飛速壯大。
不過,也不是沒有問題。
眼下最大的問題,仍是銀票信譽的建立。
即便是德林號內部,對大量持有銀票,都懷有不安的心思,更何況是其他商號?
隻是信譽的建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
如今誰都知道,皇家錢莊的信譽,就是維持在賈薔一人身上。
他平安,則皇家錢莊就能堅挺住。
他若出了事,那皇家錢莊的下場,多半就是內務府錢莊一樣。
正是這份擔憂,成了銀票暢通無阻的最大阻力。
賈薔也理解,畢竟誰也不願一朝變天,手裡的銀票成為廢紙。
他甚至猜測,武英殿那邊已經有這種預備,否則為何堅決不讓銀票在朝廷官府之間流轉?
是否擔心有朝一日廢黜皇家錢莊銀票,會引起官員階級的反彈?
針對此等情形,賈薔果斷動用天家的信譽來維持。
畢竟,天家在皇家錢莊內占了大股。
雖然這份股三五十年內沒甚麼大作用,甚至連受益也沒多少,因為賺到的銀子,絕大多數都會拿來進行擴張……
但畢竟占著這份名義,所以不用白不用。
賈薔請動李暄,讓他將錢莊規矩抄寫了遍,並蓋上了寶璽。
隨後印發傳到每一處錢莊分號。
但這般做,也是治標不治本。
因為大家對於天家的信譽,信得過的著實有限。
得知各大商號對銀票多存有疑慮和顧忌,賈薔當下也無其他好法子。
畢竟在巔峰封建時代,想開拓一條資本路線,本就是千難萬難幾無可能之事。
隻能走一步算一步……
不是不能掀桌子,隻是沒必要。
一個相對穩定繁榮的大燕,對德林號利遠遠大於弊。
而朝廷如今這個爛攤子,發展速度遠不能與德林號相比。
至少兩年內,錢莊應該還能平安無事。
兩年後,以德林號之強盛,若有人當真想動一動錢莊,賈薔也不妨再教教他們,甚麼才是真正的民族大義,甚麼才是真正的大局為重……
今日為賑濟災民,為邊關戰事,他選擇顧全大局。
二年後,他同樣為了社稷,為了民族命運和前途,會讓一些人明白,大局為重的道理。
“爺,查出來了!”
賈薔剛從西斜街那邊回來於前廳落座,就見李婧挺著好大的肚皮,居然一路飛步過來,滿麵激動神情卻十分淩厲的叫道。
賈薔上前幾步,抄手將她抱起轉了圈後,讓李婧穩穩坐於腿上,才責備道:“還有個把月就要生了,也敢這樣跑?”
李婧卻是顧不得這些,神采奕奕的看著賈薔咬牙道:“爺!查出來了!”
賈薔問道:“查出甚麼來了?”
近來也沒讓她查甚麼……
李婧壓低聲音小聲道:“爺,宮裡那位在宮外的龍雀,掌握在尹家二老爺手中!”
賈薔聞言眼眸一睜,眉頭登時皺起,腦海中浮現出那位不靠譜老丈人尹朝的形容來,緩緩道:“確定了?”
李婧仍難掩興奮,道:“確定了!多虧爺留了心思,那位白月樓的白月娘,果然不簡單!就是盯梢她,才發現了些端倪。然後順藤摸瓜,剝絲抽繭,發現了龍雀的老巢!爺猜猜,是在哪裡?”
“朱朝街?”
賈薔緩緩說道。
李婧眼睛明亮,點頭道:“就是朱朝街!誰能想到?誰能想到?”
從來閉門謝客,為尹家搏得莫大賢名。
自律到極致,莫說結交高門貴戶,就是尹家自身,在隆安帝醒著的時候,也隻在五品官打轉。
誰會監視這樣一戶人家?
也就沒人能發現,其中會有甚麼樣的端倪了。
賈薔臉色凝重,緩緩道:“繼續追蹤觀察下去,這一支龍雀,應該是太後交給尹朝掌管的。”
李婧忍了稍許,還是開口小聲道:“爺,當日太太過生兒離府回林家,半道遭遇截殺,查了這麼久都沒查出些名堂。會不會是……”
賈薔皺眉道:“太後沒道理這樣做呐。”
李婧輕聲道:“太後沒有道理這樣做,但尹家二老爺有道理這樣做。他是當爹的……”
賈薔臉色嚴峻起來,緩緩道:“你讓人繼續往下查,但先不要打草驚蛇,此事另有計較。另外,宮裡天子準備再立一支內衛,你讓人仔細查查,宮裡是不是要接觸這支人手,想辦法,摻沙子進去。”
“是。”
李婧應下。
二人沉默稍許後,賈薔又問道:“趙師道差事辦的如何?”
李婧笑道:“不愧是嶽之象的高徒,此次便是他親自出馬,追蹤到朱朝街去的。”
賈薔點了點頭,道:“嶽之象回京後,調他去小琉球。”
李婧聞言,小聲道:“爺,若是如此,林家老爺那邊會不會多想?畢竟,嶽之象隨林老爺在小琉球,林老爺才更便宜些。嶽之象原就出自林府……”
賈薔搖了搖頭,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可這就是先生要求的。”
林如海南下,嶽之象也留在小琉球,那麼小琉球島上齊筠和閆三娘就算加起來,都毫無抗衡之力。
林如海這般要求,當然不是為了避嫌,而是在親身教賈薔道理。
做事業做到這般地步,不可感情用事。
李婧都受感動了,歎道:“爺,林老爺對您當真比親兒子還親。”
賈薔點了點頭,道:“也是擔心趙師道年歲淺,行事雖老道,可畢竟不如嶽之象。之後的形勢,看著比先前安穩許多,但也沒那麼容易。”
正說著,見鴛鴦進來,二人不由停了下來。
賈薔奇道:“你怎麼來了?”
府上規矩,除了黛玉外,內眷等閒不許進議事廳。
鴛鴦聞言笑道:“爺,不是說太太她們的船,晚上就到了麼?我來問問,多咱去迎?”
黛玉她們的船,終於要回來了……
賈薔笑道:“最快也要到戌時末了,多半是亥時。咱們酉時出發就好……你要去麼?大著個肚子,仔細著些。”
鴛鴦笑道:“怎能不去?太太這一遭可受累了!對了,我去回老太太一聲,老太太一早起就讓人準備,說今晚在園子裡,給太太她們接風!”
賈薔笑了笑,沒多說甚麼,道:“去罷。”
待鴛鴦走後,賈薔笑臉斂起,問李婧道:“先生那邊如何了?”
李婧搖了搖頭,道:“布政坊那邊,老忠叔從來不讓我們過去幫忙。今兒林老爺進宮了,這會兒還沒回來。我約摸著,他老人家自有打算。”
賈薔聞言,緩緩頷首……
……
皇城,大明宮。
武英殿,東閣。
韓彬、林如海、韓琮、尹褚、葉芸、李晗六位軍機,依次列坐。
今日議政,從早起至下午,已經議了四個時辰了。
所議之題,便是李晗、何澄之流,於西南土司叛亂一事上,所要承擔的責任。
半月來,軍機處將該查的,基本上查清。
賈薔當日所言,雖略有誇大,但並非虛言……
此事對韓彬的打擊,著實太大了。
當初韓彬、張穀、李晗、左驤、竇現,五位隆安帝潛邸乾臣返京,誓要推行新政,造就隆安盛世。
結果不到三載,竇現死,張穀、左驤於謀逆案中也死了個不明不白。
還有發掘出的驚豔奇才郭鬆年,居然死於地龍翻身。
寄予厚望的門生弟子何澄,原是他心中定下的入閣乃至元輔人選。
誰曾想,會陷入這等醜聞中去……
新黨大興,也不過三載光景,中堅巨擘,幾乎死儘。
李晗……
李晗如今儘顯頹勢,已經墮落失去誌向。
韓彬心中悲痛之極……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力保何澄、李晗的,是尹褚。
因其身份特殊,又為顧命,所以如今在軍機處,僅在二韓之下。
當然,這是因為林如海通常不入宮的情況下。
尹褚擲地有聲道:“李相、何澄,雖有微過,卻亦有大功於朝廷。瑕不掩瑜,過不及功。為了些許夷女,就要壞兩位肱骨重臣之仕途,實非謀國之舉!連皇上都說了,人無完人,道德聖人,是當不得軍機宰輔的!”
而要求嚴懲的韓琮同樣不肯退讓,沉聲道:“雖有微過?尹大人,西南糜爛一片,朝廷耗費二載光陰並無數錢力物力,改土歸流,如今一朝回至兩年前。還有那戰死的兩千兵馬,失地失人之敗,也叫雖有微過?那在尹大人眼裡,甚麼樣的過,才叫大過?”
尹褚還要開口,沉默許久的林如海忽地開口道:“尹相,此案不隻是些許夷女,還有……吏治。水至清則無魚沒錯,但不能從水之源頭就出現惡臭汙水,否則,隻會是一潭死水。”
李晗臉色鐵青,咬牙道:“林相,此言,過了罷?論起罪過,仆焉敢與令徒相比?無旨私自調兵進京,這才是抄家滅門的滔天大罪,怎不見林相你大義滅親?”
林如海麵色淡漠,道:“此話旁人說得,軍機處說不得。賈薔自出山以來,每一步都是為人所迫,不得不出力,為君父分憂,為軍機解難。若無賈薔,此刻天下餓殍何止百萬?社稷一片糜爛。新政更是功敗垂成,連舉步維艱都談不上。半山公,此言無謬處罷?”
韓彬聞言沉默,隻緩緩頷首。
林如海微微一笑,道:“卻不料,此等大功,卻招來嫉賢妒能的陰私小人,於禦前搬弄是非,挑撥離間。才使得前方立大功,為救濟海糧奔波操持,後方卻派人去抄家拿人,以迫功臣滿門抄斬。當初風波亭,也不過如此罷?隻是奸人未料到,賈薔好讀《孟子》。”
李晗還待說甚麼,林如海擺手道:“道理很簡單,隻要天家肯放人,賈薔願意為此事擔過,去王爵,交還一切富貴,退出大燕。李子升,你又如何說法?”
李晗麵色鐵青,卻不再開口。
一步步走到這個位置,誰人能知其苦?
就為了些夷女而去位,他豈非成了千古笑柄?
眼見雙方僵持不下,而天色漸暮,林如海忽地緩緩起身,同始終不開口的韓彬道:“半山公,仆知汝心中之痛,亦知汝之艱難。所以,不逼你。仆去禦前相談,請聖裁罷。”
韓彬聞言眼神震驚,卻仍隻是看著林如海,無言以對。
李晗氣的發抖,他未想到,林如海竟如此惡毒,非要置他於死地,非要讓他身敗名裂!
李晗甚至能想到,從明日起,京城內大街小巷,市井處處都流傳起他李家和夷女的香豔故事……
林如海,著實太卑鄙!
禦史大夫韓琮跟著緩緩起身,道:“仆同去。”
尹褚冷笑一聲,道:“為些許下賤夷女,就要壞國之乾臣,仆斷不能苟同!便是官司打到禦前,又何妨?”
說罷,他轉身同韓彬、葉芸道:“若此事牽扯大燕百姓,仆必第一個出麵指責!可是那些夷女……何至於此?”
李晗聞言,感激的看著尹褚。
韓彬深深的看了尹褚一眼,並未開口。
葉芸遲疑了稍許,也未開口。
夷女,也是大燕之民啊……
正當再度僵持之際,韓彬看向林如海,今日首次開口,語氣之重,猶負山巒,他緩緩道:“如海,以大局為重罷。”
此言一出,老邁的韓彬,愈發透出幾分老態龍鐘。
他是以一生清譽,為李晗、何澄擔下了此次叛亂根由。
林如海不無震驚的看了韓彬稍許後,忽地倒退三步,而後緩緩彎腰,將青袍前襟拉起,撕扯下一角來,在諸人動容中,擺放於身邊條幾上後,再不發一言,拄拐一步步離去。
自此,割袍斷義。
林如海走後,武英殿東閣內沉寂了好一會兒,悲憤震怒的韓琮本想指責些甚麼,可看到韓彬臉上竟是老淚縱橫,終是心軟,隻仰頭一聲悲歎……
大燕吏治,終將走上老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