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心裡最苦的肯定不是李曜,李曜心裡唯有刻骨銘心的怨毒和仇恨。
心裡最苦的,是牛繼宗、柳芳這夥人。
不是他們不仗義,跟到這個份上,已經實屬難得!
但他們是真的為難啊!
再走下去,已經有了逼宮之勢了……
他們不是一個人,他們身後各有一個百年世族,一個龐大的家族。
不知多少人指著這個家族吃飯,指著他們活。
可今天果真一起去敲了登聞鼓,那就是種禍之舉。
這是生生要逼皇帝殺皇子,即便這個皇子釀下大禍,可逼人父殺人子……
嘖!
換做是他們,等風波過後,也絕不會放過對方。
但是,到了這個份上,他們再退縮,也不好退縮。
前功儘棄不說,說不定賈薔進皇城後還會主動提及他們的名字……
這一波,牛繼宗、柳芳等人是真有些後悔了。
雖未回頭,然賈薔似乎看出了他們的心聲,忽地勒住韁繩,轉過身來,看向跟他走到這一步的開國功臣一脈十二勳臣,道:“牛叔、劉叔、謝叔……你們今天就到這罷!今日諸位的情義,我賈家,我賈薔,銘記於心!今日之後,必有回應。輔國公府,我就當你們沒來過。諸位世叔,你們且回罷。”
“這……”
本來心中愈發忐忑,甚至有些生出不滿的牛繼宗等人聞言,無不大為動容,心中不滿也一掃而空。
牛繼宗看著賈薔,壓低聲音問道:“薔哥兒,你說實話,林大人的愛女,應該無事吧?”
賈薔點了點頭,道:“無事。”
“嘶!”
一眾開國勳臣紛紛扯著蛋了……
死人沒死人,這完全是兩回事啊!
死了人,縱是皇子府,打了也就打了,天家不賜個白綾,也要賜杯毒酒。
不然,何以坐穩江山?
對勳臣,對大臣,對滿朝文武都沒法交差。
天下當然是天家的,但是,也不全是……
連這等事都沒個交代的話,天家之德,還存幾許?
可眼下沒死人……
事情就很棘手了!
柳芳輕聲勸道:“薔哥兒,差不多就行了,見好就收罷!說到底,也隻是臣子啊……”
賈薔緩緩點頭道:“我明白了,就不送諸位了。”
見他聽不進勸,牛繼宗等人無奈,隻能打馬離去。
等送彆他們後,賈薔冷漠的看了眼嶄新的輔國公門匾,轉頭就要往皇城走去。
這一次如果他退一步,難保會有第二次。
他怎麼可能容忍這種事發生……
隻是沒等隊伍重新出發,一隊家丁護從著一架馬車,自街口緩緩駛來。
賈薔見之麵色一變,忙翻身下馬迎上前去,未幾,馬車停穩妥後,車門打開,枯瘦的林如海自車上下來。
“先生!”
看著神情枯槁的林如海,賈薔關心上前攙扶,勸道:“先生,交給我來辦就好了。”
林如海沒有說話,隻是微微搖了搖頭。
目光在薑林、王傑的麵上劃過,最後落在了已經被抽成豬頭的李曜麵上,雖皺了皺眉,卻也沒說甚麼。
他站直身子後,緩緩問道:“凶手抓住了?”
賈薔點了點頭,不過惋惜道:“就在輔國公府裡,可惜已經死了。”
林如海聞言,看向後麵抬著的一具屍體,上前,用帕子遮掩著口鼻,看了眼後,問道:“自殺,還是他殺?”
賈薔回頭看向高隆,高隆忙上前拱手道:“回老大人的話,是自殺。應該是做完惡事後,回到房間飲茶後,毒殺自儘。”
林如海聞言,眉頭登時皺起,這就很不通了……
又看了眼屍體,隨後轉眸看向賈薔,緩緩道:“你覺得呢?”
賈薔聞言,苦笑了下,道:“毫無頭緒,但,輔國公李曜逃脫不了乾係!”
林如海拄著拐,在街道上站了稍許,一隻手拉了拉身上灰鼠皮大氅後,輕聲道:“叫個國公府裡知道事的人來。”
賈薔知其有話要問,立刻打發人去“請”。
未幾,就見高隆和鐵牛“請”來了三五個國公府的管家、管事之流。
林如海淡淡問道:“昨日輔國公請大皇子吃酒之後,府上可少了甚麼重要的人沒有?譬如輔國公的幕僚,親隨,已是一天未見了的那種。”
聽聞此言,那三五個管家管事麵麵相覷,都作努力回想狀,但沒甚麼收獲。
賈薔見之冷笑一聲,道:“鐵牛,帶他們下去回憶回憶。”
這些人在輔國公府沒倒之前,怎麼可能主動說出不利於李曜的話來?
鐵牛上前,黑夜中和一個修羅黑熊一樣,唬得一人立刻記憶大好,道:“王爺……國公爺書房裡的秦心好像不見了,晌午時王爺還打發人四處尋找,也一直沒見著,許是出府耍子去了。”
此言一出,林如海和賈薔的精神紛紛一震,林如海問道:“這個秦心,是什麼人?”
那人吞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看了眼不遠處閉目如死人般的李曜一眼後,說道:“秦心是在書房裡伺候國公爺的人,原是書童,生的極美,極得寵……”
林如海明白了,看向賈薔,輕聲一歎道:“送國公爺回府罷,讓兵馬司的兵馬散了,你上我的車來,一道進宮。”
賈薔自然知道輕重,傳令下去後,攙扶著林如海要上車駕。
就聽李曜忽然發瘋了一般破口大罵,賈薔要去料理,林如海朝他搖頭沉聲道:“不要和這等心境的人計較,沒的失了身份。”
賈薔心中自嘲遠沒有林如海的境界高,隻能強行忍著聒噪,上了林如海的馬車後,往皇城駛去。
漸行漸遠後,賈薔看著閉目養神疲憊不堪的林如海,雖不忍打擾,還是不得不請教道:“先生,這一次,到底是誰下的黑手?”
林如海微微搖頭道:“且先不說,等進宮後,皇上怎麼問,你怎麼答就是。”
賈薔聞言,心中一凜,也不再多言。
隻馬車行駛了沒多遠,就迎上了一隊兵馬,林如海打開車窗看去,見是皇城禁軍四大將軍之一,神武將軍馮唐,便頷首道:“可是皇上遣你前來?”
馮唐雖品級比林如海還高些,但卻絲毫不敢拿大,論實權,林如海實際上已經是操掌整個帝國財權的巨擘了,因而答道:“正是如此,不過皇上沒想到,林侍郎也在。隻讓本將帶寧侯和輔國公李曜回宮陛見!”
林如海搖頭道:“今夜之事,裡麵包含極大的陰謀,輔國將軍暫不宜進宮。此事我會與陛下分說,勞將軍前麵引路罷。”
馮唐聞言,登時猶豫起來。
皇命怎敢違?
賈薔坐在裡麵,沉聲道:“馮世叔,有人想讓天家骨肉相殘,今夜李曜不得入宮。若天子見責,本侯一力承擔。”
馮唐聞言凜然,道:“好吧,不過若皇上再傳旨,本將也隻能再跑一次了。”
……
大明宮,養心殿。
隆安帝麵色陰沉的看著馮唐,也有些不解,這個太上皇極信任之大將,果真連他的旨意都不遵了。
馮唐看到隆安帝的眼神,嘴裡發苦,正要解釋甚麼,林如海乾咳了兩聲後,氣息虛弱的道:“皇上,是臣之意,臣一力要求,今夜輔國公不得入宮,神武將軍也是聽了臣恐嚇之言。”
隆安帝隻看了林如海的眼神,就知道裡麵有問題,擺手揮退了馮唐後,先讓戴權命小黃門給林如海搬來椅子,卻也不看賈薔一眼,後問道:“愛卿,到底怎麼回事?果真是朕那個逆子行下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林如海實在無力詳說,便指著賈薔道:“皇上,先請賈薔細說一遍罷。他從頭見證了番……咳,咳咳。”
隆安帝點了點頭,先讓戴權與林如海賜茶,然後看向賈薔,目光陰沉,問道:“到底怎麼回事,說!”
賈薔心裡狐疑,是不是他毆打李曜的事已經傳進宮了?
不然隆安帝怎麼一點歉疚的模樣都沒有……
他沒有廢話,用精練的言辭將今日事講了遍,包括打了李曜,最後道:“先生來了後,就說內中多半有隱情,又問了輔國公府的管事,果然少了一人,名叫秦心。隨後就帶著臣進宮了……”
隆安帝聞言,臉色難看的嚇人,目光如刀般看了賈薔一眼,又看向林如海道:“愛卿,你以為到底如何?”
林如海吃了參茶後,恢複了不少精神,緩緩道:“若果真是輔國公的死士,又哪有回輔國公府再自儘的道理?又何必將重甲還回趙國公府?臣料想,今日之事,縱然賈薔未提前準備,賊子也一定會引導賈薔追向趙國公。
皇上,若果真小女被焚燒而死,以賈薔的脾性,他絕不會有耐心等薑老國公出來說話的,勢必會直接血並趙國公府。之後,再暴露出來雄武候府,殺向雄武候府後再暴露出來輔國公府……殺到最後,真相必然會被掩蓋,朝廷也要亂了。
臣現在就能肯定,明日一早,必有無數奏折入宮,彈劾輔國公,乃至寶郡王,為臣說話,嗬。
皇上,真到了那一步,皇上的皇子,策劃出這樣的事來,對皇上和天家的威望都是巨大的打擊。而臣失愛女,生不如死,又能苟活多久?賈薔濫殺一氣,古往今來,也無如此之人能得善終。
滿盤皆輸啊!
此計之歹毒,之陰狠,實在讓臣心驚!
賊人唯一沒有算到的,是臣之小女居然未死!
小女未死,賈薔也就沒有失去冷靜,能容趙國公自辯,還引得薑家主動出麵,壓服了王德,交出了王傑。
若今夜有半步差池,現在都是難以承受的局麵。
萬幸!皇恩浩蕩,未讓賊人得逞!”
隆安帝聞言,竟感動的有些激動起來,他看著枯瘦如柴的林如海,動容道:“愛卿,一定要保重身體啊!朕得愛卿,便如玄德遇孔明!朕,離不開愛卿!”賈薔在一旁看得有些牙酸,他不理解發生了甚麼,讓隆安帝突然這樣……
賈薔自然不知道,若今夜事換個人,哪怕是韓彬,也一定是力主從嚴從重處置此事。
今夜留守軍機大學士何振更是早已喊打喊殺!
李曜,區區一個輔國公,一個被放棄的皇子,做下這等事,就該立刻殺了,以正朝綱,也平息眾怒。
最重要的是,果斷殺皇子,可以保證隆安帝威望不失!
皇子刺殺大臣孤女,這等犯眾怒犯大忌的事,隆安帝若果斷殺子,必然能贏得臣子之心。
可唯有林如海,這個苦主,還能想到,他這個天子,也是為人父母的!
虎毒,尚且不食子!
此案如果果真是李曜做下,那自然沒得說,隆安帝再為慈父,也不可能繞過李曜。
可眼下種種證據表明,此案非李曜所為。
知子莫若父,隆安帝知道次子的才能有限,給他機會,他都布不下這樣的陰險之局來。
若如此,還要殺李曜以固皇權,那他這個皇帝做的又有甚麼意思?
也多虧了林如海,能如此細心周全的推理此案,終於讓李曜乃至寶郡王李景,脫離了險坑。
隆安帝豈能不愈發重視林如海?
林如海謝過恩後,緩緩道:“皇上,當今之計,還是要儘快找出幕後黑手。此人,當真是狠毒到了極點!且身份,也非同尋常。若任憑此人繼續做耗,怕真要危及社稷之重啊!”
“身份非同尋常”和“危及社稷之重”這幾個字,讓隆安帝眼睛猛然一凝,他想起了欽天監批的星象之言。
難道是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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