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寧國府。
寧安堂。
陡然喪夫成為新寡的尤氏,終究病倒了。
躺在病榻上,已經一日不近水米。
賈珍驟然暴斃,對尤氏來說,的確殘酷。
她不過一寒門出身的小家女子,能嫁給賈珍為續弦,成為誥命夫人,國公府的女主子。
不管賈珍如何胡鬨,如何不給她臉,可對尤氏來說,賈珍依舊是改變她命運之人。
隻要賈珍在,她身上的尊榮就不會少。
可如今賈珍暴斃,不管接下來承爵的人是誰,賈蓉或是彆個,她這樣出身卑寒的老太太,一生又無所出,是沒人放在眼裡的。
西府老太太能夠享儘富貴,那是因為她為賈家誕下二子一女,承爵人就是她的親子,且她本身還是保齡侯史家的大小姐,何等尊貴!
尤氏和史老太君完全是兩回事,一旦新的承嗣人定下來,即便是賈蓉,都不會孝敬她。
莫說賈蓉,君不見連小惜春,都不曾拿她當正經嫂子對待……
可想而知,往後她的日子會變成怎樣。
極大的可能,是在一座小小佛庵內,伴隨青燈古佛苦熬一生。
這對今歲才二十五六的尤氏來說,何其殘忍!
母早亡,父已死,如今雖有尤老娘在,可這尤老娘卻是她爹的續弦,帶著兩個女兒改嫁進門,和尤氏半點血親也無。
又無兒無女,連個兄弟手足也無。
世上孤零零一人,豈非孤魂野鬼?
在這等情形下,苦熬了幾天的尤氏,如何還扛得住,病倒在床。
“太太,用些粥吧……”
秦氏身為兒媳,婆婆病倒,她不得不在病榻前儘孝。
端著一碗粥,幽幽弱弱的勸道。
尤氏此刻一聽這聲音,就覺得腦仁疼,恨得她雙手緊緊攥起,就怕自己忍不住,一把抓花那張臉。
賤人!
不知羞恥的賤人!
若非是她,府裡又怎會出現這樣的禍事?
隻是,眼下闔府皆是族人在,著實不敢折騰。
但若不出這口氣,尤氏怕她還未病死,就先活活慪死。
因此每日裡,不是打發秦氏親自去給賈蓉擦洗,端屎倒尿,就是讓秦氏日夜在她跟前站規矩。
短短幾天功夫裡,秦氏整個人瘦了一圈不說,雙腿雙腳卻腫的嚇人。
然而即便如此,秦氏也不曾道過一聲苦,除了憔悴之極的臉上,那雙動人心魄的眼睛裡,淒苦哀怨之色一天深過一天……
她好似在用這種法子,為自己贖罪。
卻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太太,用些粥吧……”
“啪!!”
……
鹽院衙門,東路院。
前廳。
賈薔進來時,賈璉忙和其他兩個與他年歲相仿的年輕人站起來。
不過等看到隻有賈薔一人入內後,賈璉臉色登時難看起來,其他兩人衙內子弟,臉色也陰沉下來。
他二人又非代表他們自己前來,一人持著江南提督的名帖,一人持著江蘇總督的名帖。
除卻兩江總督外,此二人就代表著江南地界上最高的文武官員。
可是即便如此,林如海居然連麵都不露,隻打發一個孺子前來見麵!
豈有此理!
“薔哥兒,姑丈大人呢?你出來做甚麼?”
賈璉果然又不一樣了,在船上被賈薔硬頂了幾回,又被烤肉所誘,和氣了一陣。
如今換了地盤,沉浸在江南的花花世界裡,又整日裡被人各種恭維,再想讓他如困在船上時那樣,卻已是不能了。
這倒也符合世家子弟見風使舵的本性……
賈薔淡淡看了他一眼後,對兩外二人拱手道:“家師大病初愈,都中奉天子命前來的太醫有過醫囑,暫見不得外客,還望二位包涵。”
此二人,一為江南提督劉祥之子劉琦,一為江蘇巡撫趙棟之子趙陽。
在江南地界,幾乎都是可以平趟的得意公子。
不管去哪裡,都會被奉為上賓,大禮相待。
何曾受過這等怠慢?
劉祥因賈薔是賈家人,尚能暫且忍耐,可趙陽卻勃然大怒,沉聲道:“兩江總督至,就能見得。我等前來,就見不得了?這京裡的太醫,莫非也看碟下菜?”
賈薔微微皺眉道:“半山公前來,是奉旨前來,先生即便拖著病體,也要應承皇命。不知閣下有何大事?若亦是奉旨前來,在下即刻進去通秉。”
“你……”
趙陽語滯之下,心中愈怒。
這些年他父巡撫江南,除了甄家之外,他所過之處,何人敢這樣同他說話。
如今一個比他年歲還年輕的少年,竟敢如此無禮。
趙陽沉聲道:“有旨無旨,也非你一介白身所能理會。”
說罷,不再看賈薔,選擇無視他,轉頭直接看向賈璉道:“子明兄,貴家雖是詩禮傳家的鼎盛之族,但看來也並非人人皆知禮字。”
賈璉聞言,皺眉看向賈薔,喝道:“還不快去請姑丈大人前來?元仲兄和景召兄是奉了劉提督和趙巡撫之命前來,你在這胡鬨甚麼?”
賈薔冷冷的看著賈璉,道:“你高祖是以從龍之勳爵拜國公,你祖父同樣是以赫赫武功得封國公,你爹雖然不類先祖,卻也是一等將軍爵,到了你這輩,卻是連祖宗以何傳家都忘了,成了詩禮傳家了麼?京城世勳之族,何時可以結交外省封疆了?你若想作死,自己尋個沒人的地方隨你怎麼死,但是不要往鹽院衙門帶。”
言罷,又看向瞠目結舌看著他的趙陽,冷笑一聲道:“太上皇麵前,我尚且有開口的位份,你好大的威風,巡撫公子的派頭用慣了,來我鹽院衙門撒野?回家問問你爹,他敢不敢如此放肆!”
不是他狷狂,隻是來時已經得知,趙陽之父趙棟乃是景初朝臣的中堅,也是軍機大臣羅榮的兒女親家。
不過,趙家還和金陵賈族關係密切。
自寧榮二公後,賈族共分二十房,八房在京,十二房在金陵老家。
賈璉通過劉提督家的三爺,前往金陵秦淮河上瀟灑,結識了劉家大衙內劉祥,繼而又認識了趙陽。
如今劉家和趙家過的不大順心,所以想通過賈璉,來拜訪一下林如海。
韓彬正位兩江總督,作為總管江蘇、江西、安徽三省軍政的最高官員,看劉家和趙家不順眼,敲打起來,這兩家自然難過的痛快。
而韓彬到江南後,當天晚上就急著連夜趕往揚州,來見林如海,且還將鹽政這樣的第一流肥差繼續托付給林如海,此事並非秘密。
林如海在韓彬麵前有這麼大的體麵,如果能替兩家在韓彬那分說兩句,劉家和趙家也能鬆口氣……
卻不曾想,以賈璉榮國承嗣人的身份,居然在鹽院衙門說不上話,甚至不能直接去見林如海。
一直未開口的劉祥這時打起圓場來,堆笑道:“這位世兄,想來便是太上皇欽賜良臣表字的英才了。在下劉祥,家父江南提督,曾是先榮國舊部,正經的世交之族。今日和趙兄前來,也是得知林鹽院身體不適,奉家父和巡撫趙大人之命,前來探望。世兄莫要見怪才是!”
雖是衙內,但太平時節江南繁華之地的衙內,還不如京裡淮安侯府的華安他們,已經和賈璉之流無二,純粹是一夥享福受用之輩了。
而既然韓彬看不過眼,那接下來劉家和趙家的日子,能不能熬過去都是兩說。
林如海選擇不見,就已經表明了態度。
既然如此,也就無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了。
涉及新舊大政鬥爭,誰還念及這些虛禮,誰就是找死!
念及此,賈薔淡淡道:“不敢當,還是那句話,家師大病初愈,見不得外客。二位事先若先遞拜帖,也不必白跑一回了。”
沒有遞拜帖,就自行上門,說起來,便是惡客。
這二人也是想著跟著賈璉,以世交晚輩之禮拜訪。
誰知道,這張臉卻被賈薔踩在地上,來回蹭了幾回。
二人都不算城府深沉之輩,到了這個份上,也無臉再留,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賈璉見之大急,對著賈薔厲喝道:“薔哥兒,你知道你在做甚麼?”
對太平時節的公候子弟來說,家族對他們最大的要求還真不是習武射箭,去立戰功,而是要學會人情往來,學習禮儀交往。
如此,才能勾連維護各方勢力,維持門楣不墜。
因此賈薔這等生冷的所為,在賈璉看來,簡直是大逆不道,不可理喻!
賈薔卻是連與他理論的心思也沒,這貨根本就是爛泥扶不上牆,冷冷看他一眼後,賈薔折返回屋。
賈璉見此,氣的狠狠一跺腳,一轉身,前去追劉、趙二人去了。
……
忠林堂上。
黛玉和梅姨娘都在,賈薔進來後,將事情大致說了遍。
黛玉聞罷,眨了眨眼,有些懵然的看向她父親。
梅姨娘則唏噓道:“就這樣趕客人?”
林如海雖然麵色始終從容淡然,眼神裡的欣賞卻不加遮掩。
不過他仍是沒說什麼,賈薔隻能自己解釋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注定不是一路人,就沒必要虛與委蛇。他們兩家在金陵被半山公拿雷公錘敲了個半死,跑來求姑祖丈出頭,長的醜,想的美,哪有功夫和他們浪費精力。”
黛玉和梅姨娘幾乎笑倒,林如海也搖頭笑了笑,不過眼神裡卻浮起一抹憂色。
雖然賈薔說的戲謔,可形容卻一點不為過,半山公行事確實有些急了,初至江南就施雷霆手段,會不會過猶不及……
不過隨即,他就將這份擔憂拋之腦後。
韓彬將大燕最苦寒的省份轉了個遍,什麼樣的鬥爭沒見過?
以其鬥爭手段,實在不需要他來擔憂。
想想也是,若非韓彬太過強大,這兩家素日不大來往的人家,也不至於求上門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