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齊家,草堂。
賈薔進來轉了圈後,就目光古怪的看著齊太忠。
一旁齊筠笑道:“良臣,說起來,此暖氣妙法還是從你那裡學到的。”
賈薔心裡十來個臥槽後,似笑非笑道:“這是我準備留諸子孫吃飯的方子,齊家家大業大,怎就這麼給抄了去?”
齊筠聞言笑罵道:“你少來這套!”
一直老神在在的齊太忠這會兒卻抬起眼簾來,看著賈薔淡淡笑道:“一個爐子又值當什麼?老夫嫁孫女,三百六十抬嫁妝能鋪出揚州城外十裡去,隻吃息,便是百口之家也能吃上三輩子,不比你一個爐子強?”
賈薔卻嗬嗬笑道:“那你老就慢慢去尋這如意孫婿吧,齊家家大業大,小子我是沒這個福分了。”
齊太忠聞言,深深看了賈薔一眼後,倒也未強求,岔開話題道:“你啊,年紀不大,心思鬼精。在京城掀起那樣大的波瀾,一轉身跑揚州來避開風浪。如今在揚州府又鼓蕩起疾風暴雨,結果又是開了個頭,自己藏起來躲清閒,倒勞動我們這些老骨頭,替你出力。”
賈薔“誒”的一聲,正色否認道:“老爺子,你可彆把我往火堆上架,我有幾斤幾兩,自己心裡明白。這些事哪一樣都和我沒關係,當日和德昂兄同去四喜樓,說到底也隻是伸張一出正義,和後麵的事沒甚關係。”
齊太忠老眼中精光閃爍,看著賈薔笑道:“四家加起來家財超過千萬,你就一點也不心動?隨意撈一把,那小小的聚鳳島又算得了什麼?”
賈薔冷笑一聲,看著齊太忠道:“你老不愧銀狐之稱,陰人都不用抬手指。白、沈、周、吳以欽定之罪抄家,我一個無官無職的閒人若敢去摸一兩銀子,腦袋都保不住。老爺子,齊家這次吃了個飽,你該不會翻臉不認人想陰我吧?”
齊太忠聞言哈哈大笑一陣後,對齊筠道:“筠兒以後和此子打交道,切記一點。”
齊筠忙躬身領受教誨,齊太忠道:“和你這位好友來往,切記不要想著去占便宜,這是個丁點兒虧都不肯吃的主。膽大,心黑,手辣。你雖是鹽商出身,可論起狠來,你比不過他。我剛才讓他去沾點油水,他轉眼就讓我霸占鹽田,他那個不過是挨板子的罪過,我若如此做,卻是身死族滅的下場。這小子,切記不能得罪狠了。”
齊筠哭笑不得的應下後,看著對齊太忠冷笑連連的賈薔,拱手道:“良臣放心,以後我必不會占你便宜。”
賈薔笑罵了聲後,落座道:“老爺子你若覺得這次齊家占了大便宜,就把聚鳳島好好給我拾掇好了,再把工錢減免上七八成,我也就領情了。”
齊筠都聽不下去了,道:“良臣,我齊家占什麼便宜了,我……”話沒說完,看著賈薔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忽然醒悟過來。
若沒有賈薔的存在,事情或許確實就不是這樣了。
若沒有賈薔指出的一條至少目前看起來還可行的後路,齊家絕不會就這樣後退。
真到那個時候,勢必和韓彬、林如海拚鬥一場,最後多半落個魚死網破的下場。
如此算來……
隻是他又不解,這種大恩,賈薔就要一個聚鳳島?
齊太忠卻比他想的多,老人長了不少老年斑的臉漸漸肅穆起來,這讓齊筠隱隱不安,隻賈薔仍舊樂嗬嗬的模樣。
齊太忠看著賈薔緩緩道:“小友,你對我齊家到底有多不看好,還是……以為我齊家必定難有好下場,不好親近?”
賈薔看了齊太忠一眼,笑了笑,搖頭道:“老爺子你多慮了,齊家的未來,是海外、國內兩開花。這條路走好了,哪怕你老百年後,齊家至少也有幾百年的氣運在。我怎會不看好?”
那齊太忠就更好奇了:“既然如此,我齊家欠下如此大的人情,就值一座小小的聚鳳島?”
賈薔嗬嗬一笑,道:“對齊家來說,聚鳳島是微不足道的。對我來說,這確實未來很多年裡所要倚仗之所在。老爺子,我聽說過一個故事,話說有一對夫妻,遭難時受過一書生的相救。事後,夫妻很是不安。妻子問她丈夫道:該怎麼報答恩人?給銀子麼?她丈夫搖頭道:恩公比咱們有錢多了。妻子又問:那,咱們去給他賣命?她丈夫又搖頭道:咱們不過是山裡的獵戶,人家手下奴仆如雲,婢女如雨,看不上咱們。妻子這下更不安了,問她丈夫道:那咱們到底該如何報恩?老爺子,你猜猜看,這獵戶最後是怎麼報的恩?”
齊太忠聞言,目光隱隱古怪。
齊筠想了想,道:“難道他準備下輩子再做牛做馬?”
賈薔哈哈大笑,撫掌道:“德昂兄說的極對,獵戶夫妻最後決定殺了那書生,等他下輩子,再與他做牛做馬償還。”
“……”
齊筠無語的看著賈薔。
齊太忠卻笑不出來,輕聲歎道:“大恩似大仇啊……倒也沒說錯。也罷,那就拿聚鳳島來抵吧。”
雖如此,老頭子一雙眼睛卻死死盯著賈薔,如同盯一個人參果。
也難怪,這個年紀能想透這個道理的,說一句萬中無一也不為過。
賈薔嗬嗬一笑,拱了拱手道:“如此正好。”
又閒話一盞茶功夫後,賈薔告辭離去。
等齊筠送賈薔出了齊園大門,折返回草堂後,卻見齊太忠麵色罕見的凝重,他心中一驚,忙問道:“祖父,可是出了什麼事?”
齊太忠拄著黑木拐杖,緩緩站起身來,由齊筠攙扶著走到窗前,看著外麵不遠處的湖石溪流和樓台亭軒,歎息一聲道:“筠兒以為,賈薔為何與齊家劃清界限?”
今日齊家邀請賈薔前來,原是想進一步拉近關係。
齊太忠一輩子好交友,不吝金銀寶物。
隻要他看重的,錢財、美人、古董、宅第、園林……
隻要需要,他都舍得送,而且送的還雅致。
雅致到連太上皇當年南巡時,都欣然接受了他的饋贈。
這天下,並不是每個有錢人都有資格在太上皇麵前獻寶的。
卻不想……
這一次,卻看走了眼。
齊筠聞言,皺起眉頭來,緩緩道:“祖父,雖然孫兒也以為,良臣那番說辭並不儘全,但一時卻想不明白,他為何要與齊家保持距離。祖父都明言了,即便是納妾,也願意嫁一齊家女給他,嫁妝豐厚到這般,便是金枝玉葉也不過如此。連我都覺得有些過了,可是他居然婉拒了。可見,他確實不想與齊家走的太近。卻不知,究竟是為了什麼?”
忽地,他麵色一變,沉聲道:“祖父,莫非林如海和韓半山仍未死心,還想動我齊家?”
齊太忠擺手道:“不會有此事,筠兒莫要自己嚇自己。齊家和白、沈、周、吳四家不同,且我們已經達成了協議,他們絕不會再妄動乾戈,否則,吃大虧的,一定是他們……唉!”
言至此,齊太忠長歎一聲,笑了笑道:“筠兒你心裡未必真不清楚,你爹和你二叔、三叔之間的事,連人家一個剛來揚州的外人都知道了,你會不知?你爹,誌大而才疏,看似儒雅大度,實則心胸狹窄,嫉賢妒能。你二叔和三叔呢,手段倒是都有,可一個江湖氣太重,以為養一群江湖遊俠,就能目空一切。另一個呢,又恰恰相反,養了那麼多名士才子,以為博得名聲,替齊家揚名就是好事。老夫一世英名,到頭來生了這麼三個東西。能為不大,內鬥的本事倒是不小。幸好啊,老夫有你這個孫子。”
這話,齊筠就不知該怎麼接了,點評他長輩的話自然沒他插口的份,隻能強笑了聲,道:“孫兒也不過稍微明白些道理,還都是老祖宗教的。齊家……齊家隻要有老祖宗在,就會萬無一失。所以祖父與其憂心,不如長命百歲,不,長命兩百歲!”
齊太忠雙手支於拐上,老眼明亮,微笑道:“是啊,原本老夫一直苦苦思慮齊家的出路,卻難尋生機。如今跳出樊籠裡,終於想出了條後路,那這盤棋局,也算是真正活了過來。你二叔不是喜歡草莽拚殺,以為武力能解決一切麼?那就派他出海,帶人去南洋諸國,為我齊家開辟一處新基業。你三叔喜歡交遊名士,喜歡士林清流,那就讓他去金陵,秦淮河上的名士,比瘦西湖更多。如此,都隨了他們的願!”
齊筠聞言,想了想,既然齊家未來要逐漸放開鹽務,的確沒必要死守揚州一府之地了,隻是……
“祖父大人,那我爹呢?”
齊太忠眼睛眯了眯,淡淡道:“縱然日後齊家主支遷往海外,可安徽祖地卻不能遺棄,那裡埋著齊家的列祖列宗,也是宗祠之地。你爹是大房長子,就由他回祖地老家,看守宗祠祖墳罷。”
齊筠聞言,整個人都凝滯了,心中一片冰涼,眼神駭然的看向齊太忠。
齊太忠卻笑著搖搖頭道:“原本,是想將家業交到他手上過渡一番,再交給你。留著你二叔三叔一起,一是為了幫助你爹,二也是為了牽製他,讓他不要為所欲為,三則讓他隻能將齊家交到你手裡。可如今形勢變了,齊家的死劫來的凶險去的也快,後路出來後,再按先前的法子辦,就不合適了。所以,你爹昨天就離開揚州回安徽祖宅去了,你二叔、三叔最多也是過了年就走。祖父在揚州再為你坐鎮五年,你在外麵,要儘快成熟成長,不要讓我堅持太久。”
齊筠聞言,從駭然驚悚到振奮驚喜,最後又變成驚詫,道:“祖父,我在外麵?我去哪裡……莫不是,讓我隨二叔出海?”
齊太忠卻搖頭,目光遠眺東向,嗬嗬笑道:“筠兒,你知道一個人如何才能儘快成長起來?”
齊筠搖頭道:“孫兒不知。祖父當年……”
齊太忠看著這個最讓他滿意的孫子,慈愛笑道:“沒錯,我當年是親身經曆了太多苦難,才早早支撐了起來。但是,如我這般的經曆,運氣占了一多半,沒什麼可學的,便是讓我從頭再來一回,我都沒有幾分把握,可以重新走到今天這一步。你不同,你又不是一無所有,隻能靠命去拚,你有足夠的底子,可以避開祖父當年的經曆。不過,若不多經曆些,又如何能真正成長起來明白事理?其實也容易,用心去目睹身邊人經曆的挫折磨難,用心去觀察,去體悟他的破局手段和他的心性變化,如此,既能快快的成長起來,你本身還不用受到多少摧殘苛虐。筠兒,你明白祖父的意思了麼?”
齊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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