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倫的指揮所位於當陽河以北,是一座臨時修築的土山,高數丈,類似的人造小土丘遍布後方,參謀們手持“千裡鏡”站在上頭,正觀察劉秀陣列的每一處細節,並將其標注在戰場地圖上。
當然,劉秀多年前俘獲過蓋延及漁陽突騎,也早已知魏國有此“軍國利器”,雖然沒本事仿製,但劉秀的後軍,依靠燃燒秸稈產生煙霧,或將部分士卒隱於村閭樹林中,遮蔽了第五倫的眼睛們。
然而左右翼的每一處布置,卻根本瞞不住,郎官陰識便奉命盯著馬成的那十五頭巨象,這些象兵宛如鶴立雞群,實在是太過顯眼了,他每隔半刻便向第五倫稟報道:
“陛下,吳軍陣後戰象十餘頭,至今仍然未動。”
“劉秀恐怕不打算將象兵派上陣了。”
第五倫很清楚這位對手的性情,那便是又勇又怯,他敢於和第五倫打決戰,卻又謹慎每一處細節。
“定是前時夜襲長阪時,我軍使用‘一窩蜂’,打草驚蛇。”
所謂一窩蜂,便是那夜噴射劉隆、馮異的武器,不算純火器,隻是在第五倫勒令工匠們試製“目標產品”時,順便做出的“過渡產品”,雖然實際效果不佳,但首次登場確實能嚇人一跳,聊勝於無。
而戰場上,還有一種“一窩蜂”的近親武器,恰好可用於對付象兵,可惜如今看來,是派不上用場了……
但很快,第五倫的判斷就被打了臉:
“陛下。。”
“敵陣象兵已動!”
……
象兵是從漢軍左、中兩部交界處出擊的,連第五倫都不得不承認,當這些龐然大物出現在戰場上時,給予漢、魏雙方的震撼,遠超過前幾天的半成品火器“一窩蜂”。
大象闊步向前,兩邊大耳似蒲扇生風,高聲吼叫,四條腿如同梁柱,附近備戰的漢軍紛紛給這些大家好讓道,生怕被踩到腳下。
恐懼是應該的,當初馬成隨鄧禹南征交州時,交州刺史便發動駱人,馭象而戰,漢軍在南海城外,被這群龐然大物給嚇懵了,馬一見大象就驚,步兵更腿軟不已。結果讓駱人騎著大象衝入陣中,它們大殺四方,長長的鼻子輕輕地一點就將人卷起,然後摔得吐血,那巨大的象蹄踩到人上粉身碎骨。雖然真正殺死的人不多,卻造成了極大恐慌,駱人乘機掩殺,導致漢軍小敗。
最後還是靠政治上的誘勸,鄧禹使得駱人加入漢軍一方,這才反敗為勝,他很重視這個兵種,曾對馬成說:“第五倫坐擁河西、並州、幽州遼東,故馬匹源源不斷,北國騎兵難敵,但東南亦有巨象,他日陛下與第五倫戰於兩淮、江漢,象兵或可補充騎兵不足之弊。”
馬成聽進去了,在交州鎮守數年,通過偷師駱人,已經總結了一套運用之法:駱越雖然馴化野象,甚至能讓它們乖乖替自己耕地種田,但戰法仍十分原始:戰象背上沒有象輿,隻由一個馭手將自己綁在象背上。
馬成將象兵編入麾下後,鄧禹助其稍稍改進,先在戰象背上設一象輿,輿中坐一名弓手、一名長矛手,象前則是馭象手,又將大象身上較脆弱部位以牛皮蒙之,使其更難被攻擊。在大象身旁,則布置交州甲士72人,象後又有徒卒25人策應——儼然是春秋古時戰車兵“一乘”的配置。
於是乎,共有一千五百名士兵隨象陣前進,他們會協助大象,踏敵軍、陷敵陣!
馬成當然知道魏軍陣列齊整,哪怕漢軍有騎兵,也根本衝不動,然而戰象不同,短途疾走時,它們的速度不比馬慢多少。其衝鋒之勢,絕非簡單的長矛方陣能阻止,巨大的個體力量,足以讓象兵像衝車巨木般撞入敵陣,加上揮舞長牙廝殺、長鼻卷起敵人,很容易將陣型撕開缺口,讓同行的徒卒趁機擴大戰果。
馬成將一枚檳榔就著蛤灰放入口中咀嚼,紅色的汁水溢出嘴角,接著手持長矛,高聲大呼:“漢必勝!”
象兵的出戰,確實給壓抑中的漢軍陣列帶來些許刺激,他們也應和疾呼起來,士氣為之一振。
而對麵的魏軍就沒這麼輕鬆了,但見十五頭象兵在馭手操控下緩緩停步,旋即以橫排陣型前進,如同一堵快速移動的高牆,景象異常駭人。
麵對這些長鼻獠牙的巨獸,魏軍前排士卒臉色已青白相間,隻感覺地麵微微顫動,身後河灘上的小石子甚至跳起了舞,手中的矛也拿不太穩了……
布置在陣列中的輕騎兵更慘,眼看象兵逼近,騎士還能穩住,坐下馬匹竟輒駭不已,對於來自塞北的馬兒來說,這是未曾見過的凶猛巨獸,其身形和氣味,讓能夠衝陣的戰馬也戰栗欲走。
這就是馬成想要的效果:戰象並不需要與敵人接觸,就能引起恐慌,在它們的衝鋒麵前,連魏軍,也會因恐懼而望風披靡吧!
眼看搖頭晃腦的象兵離敵人越來越近,即將進入弓弩射程範圍,卻見魏陣忽然分開,馬成本以為他們想通過讓出通道使大象通過,避免傷亡和崩潰,但很快從魏陣後,推出來一輛輛類似“武剛車”的東西,擺在前排……
馬成隻覺可笑,此物能擋騎兵,能攔得住巨象麼?隻需要象鼻一擺,就能將一輛重達數鈞的武鋼車甩到邊上。
然而當魏軍工兵將“戰車”上的擋板卸下後,馬成的麵容卻肅然起來!
那些“戰車”上,載滿了奇怪的筒狀物,內裡不知塞了何物,十餘輛車瞄準了正闊步前行的大象,有魏兵持火把站於其後,隨著一聲鼓響,火把湊到車後……
最初是無聲的煙氣從車上冒出,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戰場上所有人都驚掉了眼睛!
火光陡然乍現,伴隨著嗖嗖聲響,一根根“火箭”從廂車上飛速射出,劃過地平線,勢若雷霆之擊!
這一幕讓跟隨戰象前進的駱兵都齊齊止步,目瞪口呆,至於那些有幸經曆過前夜長阪襲營的漢兵們,幾乎齊聲驚呼:“白日流星?”
不管是不是白日流星,一時間煙矢如雨,這批火箭隔著兩百餘步襲擊了象陣,運氣好的直接紮在大象耳朵、鼻子上,一時間鮮血淋漓。它們變得瘋狂,開始原地打轉,搖晃身體,試圖撲滅身上的火焰,結果將馭手也甩了下來,活活踩死。
至於那些落地的火箭,也有部分發出劈裡啪啦的爆炸,雖然傷害不大,但足以驚嚇象群。它們不再聽馭手的話,將不斷發射火箭的魏陣視為危途,不再一味向前邁步,反而四散開來,或斜斜朝河邊跑去,或掉頭就溜,朝緊隨其後的漢兵、駱兵衝去……
一時間,交州兵大亂,隻顧著逃避瘋狂的象足踐踏,傷亡慘重,哪還有心思去與魏軍交戰?
縱有二三頭大象仍加速衝向魏兵,但失去同伴和步兵掩護後,他們在弩機、長矛下,也不過是待宰的獵物,很快轟然倒地,不講武德的魏兵甚至搶著來割象鼻、象耳,想作為戰利品。
不過短短半刻,被馬成視為製勝法寶的象兵,居然就在第五倫的“雕蟲小技”下敗績,成了一個笑話,馬將軍口中的檳榔頓時不香,隻愣愣看著這一幕,一時難以接受。
漢軍先前為戰象激勵的士氣,頓時一落千丈,反倒是魏軍在驚愕後,齊齊爆發除了歡呼!
“大魏有祝融火神相助!”
這話聽在漢軍老兵耳中很不是滋味,大漢火德,南方屬火,他們在炎旗下戰鬥多年,卻三番五次被敵軍以“祝融神火”所敗,這難道是天意麼?
替第五倫坐鎮中軍的岑彭也暗暗叫絕,他倒是有信心,在沒有火器的情況下也能遏製象陣,但皇帝也太能藏了,來自關中的中央軍,究竟還有多少好東西未與地方邊軍分享?
岑彭遣人去恭賀第五倫,順便問一問,這出奇製勝的“祝融車”怎麼稱呼。
穩坐中軍的第五倫哈哈一笑:“去回複征南大將軍,並非祝融,而是火器!此物名曰火廂車,方士所製火藥為引,綁在箭上,數十支塞於桶中,再放置車上,靠一根總線點燃,同時迸發罷了。”
穩坐中軍的第五倫哈哈一笑:“當然,亦可名‘神機箭’!”
雖然被岑彭及魏軍將士視為“神器”,然而第五倫心裡並不在意此物,不過是和前夜“一窩蜂”類似的“過渡火器”罷了,隻因正好與象兵相克,才派上了用場,真讓敵人熟悉了,也就那麼回事。
“和對方象兵一樣,外強中乾,不足為倚。”
第五倫給岑彭透了底:“告訴征南大將軍,今日京軍所攜火器雖眾,然不論煙花、一窩蜂、火廂車者,皆是殺雞小刀,可堪宰‘牛’者,唯一物而已!”
宰劉?還是牛?岑彭得到回報後,目光瞥向後方,是那些為牛車所拉,一直蒙著布小心防水防雨的笨重家夥麼?
就在第五倫忙著和各部將軍傳話之際,在千裡鏡中觀察漢軍的郎官陰識,再度急報:
“陛下!敵中軍前進!”
……
不可否認,先是象兵、後是火廂車,兩者輪番上陣,讓戰線上的士卒一驚一乍,哪怕是魏軍這邊,都因不熟悉火廂車進退,而亂了陣列。
漢軍中軍兩萬人,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忽然前進的,他們逼近了背當陽河而陣的岑彭部,儘管挨了幾發火廂車,但撇除視覺效果,此物殺傷力也就那樣,漢軍並未崩潰,直上前與魏軍混戰在一起。
敵人做出總攻梭哈的架勢,第五倫這邊,遂調了萬餘人去協助岑彭……
而就在正中央戰得熱熱鬨鬨時,在燃燒的秸稈煙霧遮蔽下,另有一支漢軍,卻於兩刻前,從大本營悄然動身,從當陽縣城以北的稀疏樹林穿行,與早已等候於此的賈複彙合。
“陛下……”
賈複雖早得劉秀錦囊,奉命在此等待,但當漢皇本人一身戎裝,出現在麵前時,賈君文依然難以置信。
他在西蜀時,已經習慣了公孫述的自大實懦,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身為皇帝,本該坐鎮中央,就算敗了也能從容而退,但劉秀卻想要親自上陣廝殺?
象兵前驅導致的混亂,中軍一舉壓上的豪賭,都隻是劉秀為吸引第五倫預備隊而做的部署,他很清楚,在全盤劣勢的情況下,想要反敗為勝,就隻剩下一個辦法。
“賈將軍有萬夫不當之勇,可願為朕前驅,奇鋒震敵?”
劉秀談笑依舊,他的手,越過當陽河兩岸十餘裡距離,指向預備隊儘情派出後,出現些許空隙的第五倫大本營。
那裡至多還有萬餘人護衛,另有千餘輕騎兵遊弋,哪怕第五倫埋有伏兵,但隻要有丹陽精兵和賈複,劉秀自信能以一敵二、敵三!
“朕欲親將丹陽兵,直取敵首,隻要逼迫魏五敗退,危局可解!”
賈複怔怔地看著劉秀,為其威勇所折服。
胸中冷卻許久的熱血開始沸騰,什麼公孫述、第五倫,都是怯懦鼠輩,這才是,他賈複尋找了一生的,豪傑英主啊!
“臣願附陛下驥尾!”
賈複應諾,他被劉秀、馮異誇作是“折衝千裡”,那劉秀這算什麼?
賈君文抬起頭,看著劉秀俊美無懼的須眉,心中想:“或可稱之為……”
“氣吞萬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