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風雪所阻,武都郡的勝利傳到長安,已是武德四年除夕。
第五倫讀完牛邯所獻隗囂《絕命書》後,不由唏噓道:“隗季孟終究還是授首了。”
他將此書示與太常王隆過目:“隗季孟與汝叔父王惠孟(王元)乃故交好友,少保恐怕要傷懷了。”
王隆及其叔父、長陵大土豪王元,是第五倫立足關中早期的重要支持力量,加上王元在第五霸生前經常能獻狗送鬥雞,討得老爺子歡心,所以後來第五倫給了他一個“少保”的虛銜。
王元同樣與隗囂交往莫逆,第五倫與隗囂初見,就是在王家的長平館。當初王元多半還猶豫過,究竟在第五倫和隗囂間選誰?但那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了,第五倫不至於追究算賬。
然而與其叔父不同,王隆卻對隗囂觀感很低,隨手翻完其絕筆信後,搖頭道:“隗季孟庸人也,生於隴右,本當任俠豪橫,卻偏偏以治儒術聞名,五經卻白讀了。”
“天下亂時,隗囂也心生野望,援旗糾族,假製明神,妄圖借複漢之名,成就齊桓晉文之事。然而卻連其叔父宗侄都不能壓製,以漢帝為傀,自己也成了傀儡,非得其叔父死後,才能掌握隴右。當時陛下已入主關中,政修民附,賢士滿朝,隗囂竟不識明主,而擁兵自固,欲為六國之計,於是謀臣去之,河西逆之,以至於敗走狄道,最後竟投奔公孫述,勾結戎狄入寇,直到今日身歿眾解,蓋不足怪也。”
在王隆口中,隗囂就是一個沒有王侯命,卻生出了偏霸心思的跳梁小醜,早就該亡了!
第五倫笑道:“那在伯山看來,隗囂比之南方楚黎王秦豐、東方齊王張步如何?”
這兩位先後歸降了第五倫,第五倫也沒殺他們,將秦豐貶為庶民,看押在幽州,而張步畢竟給第五倫上過貢,待遇好點,今為“安步男”,在洛陽修了個小宅地關著。
王元竟道:“張步、秦豐雖庸,敗亡之餘,知所歸往,猶能保其後嗣,故隗囂尚不如二人!”
然而禦史大夫景丹,卻有不同的看法。
“陛下,臣以為,太常所言偏頗。”
景丹一直行政溫和,然而今日卻一反常態,為了這件“小事”與王隆爭論,還真少見。
卻聽景丹說道:“隗囂初據隴坻,一度謙恭下士,使一眾隴右豪傑歸之,他雖不擅長兵略,治國卻有一套手段,最初尚能刑政修舉,兵甲富盛,使隴右安於亂世,方能一時竊據其中,雖不如齊桓晉文,然亦有晉國六卿之風矣。”
“隻是隴坻雖隘,非有百二之勢,區區數郡,難禦大魏堂堂之鋒,至使窮廟策,竭征徭,而終於敗亡,不在於其能力不足,而在於未能識得真主,先擁戴劉嬰,又轉投公孫,南轅北轍,就算能耐再大,也難敵大勢。”
景丹進一步提出:“此人雖非王、霸,亦曾割據一方,聽說陛下已令太史令編撰《漢書》,未來還要修一部《新書》,以紀王莽代漢,至大魏武德元年前,這二十年間種種,當給隗囂留一個列傳。”
太史令隸屬於太常,這是王常的活,聽聞景丹此言,頗為不解,隗囂何德何能可入列傳啊……
然而第五倫卻已表現了傾向:“禦史大夫所言甚是。”
第五倫心中暗許景丹,暗道景孫卿亦是一位宰相之才,格局很大啊,他說得很對,隗囂抵抗了第五倫整整七年,也算一度的敵手,若將他貶低太過,顯得連張步、秦豐都不如,放目天下儘是庸人,那第五倫的一統大業,靠誰來襯托?隻憑劉秀、公孫述,這兩位雖然還算能打,可還是不夠啊。
眼看北方大定,一統隻是時間問題,該為這段曆史的陳述仔細想想了,所以對隗囂,對他早年迅速整合隴右,該誇的地方要誇,但對勾結羌胡、錯投公孫,該罵之處亦得狠狠罵!刨了隗氏祖墳亦不足惜。
給隗囂定了性後,第五倫又看了馬援、牛邯的奏疏,思索道:“至於隗囂屍首,就不必送入長安了。”
第五倫道:“隗季孟畢竟是予之故人,當初予身陷五威司命府,他還奉劉歆之命來助。予雖喜隴右徹底安定,但今日若見其容顏,卻也會悵然淚下,想起當年之事,相見不如不見,且將屍身棄於氐羌之地,任胡鷲烏鴉啄食,再將隗囂頭顱在隴右諸郡傳示,讓隴中豪傑看看,勾結外敵,錯投公孫,是何下場!”
隗囂好歹是遂了遺願,但另一位第五倫老熟人的屍首,就沒有這種“故人”待遇了。
“什麼,胡漢偽帝盧芳,被車騎大將軍斬為十二段,已到長安北門了?”
第五倫第一反應是問旁人:“耿伯昭知道其弟耿廣戰死河西了?”
景丹回稟:“河西奏報才送到長安沒幾日,並州不至於提前知曉……”
直到裝著盧芳屍骸的馬車駛達未央北闕,第五倫看到小耿的奏疏,才知道他這麼做的原因。
原來,那盧芳作為第五倫的刀下餘鬼,知道此子狠辣,明白自己肯定會死得很慘,被擒獲後就自斷其舌,然後尋找各種機會以頭撞地,他的傷口感染惡化,又閉口不吃水和食物,眼看這家夥是沒法活著送到第五倫跟前,耿弇索性將他殺了,並在上奏裡陳述了自己的理由:
“盧芳自稱前漢十一帝庇佑,加上他本人,共有十二條命,頭顱十二顆,所以新莽時安定太守曾經‘斬盧芳頭’,盧芳的屍體卻依然能長出新頭,流亡匈奴,並州人相信這些胡言的不乏少數。”
並州地區胡漢雜處,巫風盛行,死人複活本就是當地傳說,第五倫記得自己去新秦中戍守時,偶然讀到過一篇名為《墓主記》的文章,是戍卒傳抄的故事:戍卒丹因刺傷他人被棄市後掩埋,三年後複活,又四年後能說話了,他便講述了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見聞,並聲稱自己本不該死,是被司命遣回人間的……
這便是盧芳這騙子立足的土壤,據說不少被俘的胡漢將領稱,他們早就看這個假漢帝不順眼了,但一直顧慮著盧芳死能複活,就算刺殺也沒法一次斃命,所以才心有忌憚。
“於是臣便在新秦中,當著數萬軍民,以及匈奴、胡漢俘虜的麵,親斬盧芳!”
據奏疏中描述,盧芳頭顱被砍下後,登時斃命,耿弇特地將屍首在雪地裡放了三天三夜,盧芳並未像他吹噓的重新活過來,眼看這家夥死透了,耿弇才將其屍體也斷為十多截,用石灰和鹽醃好了送來給第五倫過目。
第五倫不想看著臭烘烘的“新年禮物”,讓人去檢校了事,隻安排道:“十二截,這數目倒也正好,盧芳縱有十二條命,也全都在此了。”
對這十二份屍塊,第五倫已經想到了最好的安排:“盧芳本三水雜胡,僭稱漢武曾孫,冒充劉氏,其行徑類似河北劉子輿,卻因投效匈奴,對單於稱‘兒臣’,比劉子輿更加卑劣!不但人神共怒,就算前漢十一帝有知,亦會憤懣不寧。”
“漢有十一陵,渭北有高帝之長陵,漢惠之安陵,漢景之陽陵,漢武之茂陵,漢昭之平陵,漢元之渭陵,漢成之延陵,哀、平兩帝亦有義陵、康陵;渭南則是漢文之霸陵,漢宣之杜陵。”
“將盧芳十一份屍身,分彆送往以上諸陵,就算是新年祭肉,再告訴前漢諸帝,承襲漢家天命的魏天子,替汝等將這騙子誅殺,可安心血食!”
殺人,還要誅心?這大冬天的,盧芳早成凍肉了,哪還有什麼血啊,但眾人想想似乎還有點道理,連忙安排人手去辦,這些漢陵頗為分散,不趕快點可要錯過正旦之祭。
“至於頭顱……”第五倫沉吟之際,王隆等人提議:“盧芳胡種也,當懸其頭於北闕,以示萬裡。”
這是漢朝就有的保留節目了,每個皇帝不掛幾位蠻夷戎狄君上的腦袋上去就不舒服。
然而那是前朝的規矩,到第五倫這就不同了。
“懸頭於槁街蠻夷邸,便足以威懾氐羌雜胡。”
他輕蔑地冷笑道:“區區盧芳,跳梁醜類,也配懸於未央?”
第五倫將漢朝的標準提高了,魏朝的未央宮門,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掛上去的。
他望向太陽升起的位置:“東門蒼龍闕,乃是未央正門,麵向堂堂中夏,芸芸百姓,故而隻掛過一人頭顱,那便是‘暴君’王莽!”
第五倫決定了,從現在,直到魏朝滅亡那天,東闕都將是王莽的專屬地,不管是二百年,還是三百年、五百年,都不容其他腦袋涉足。下一個被人們掛上去的,第五倫希望是不肖子孫“魏末帝”的腦袋,最好是被憤怒的人民,用他殺王莽的“斬龍台”砍掉的。
“北門玄武闕,要留著給匈奴單於,有朝一日他會來的,要麼稽首稱臣,要麼便上去陪著玄武龜蛇。若是他日車騎大將軍、後將軍擒殺左右賢王、左右穀蠡王,也隻配掛在蠻夷邸。”
第五倫投袂而起,踱步至殿中,回首而顧,目光瞥向另外兩處:
“予已下令,讓工匠為吳、蜀二主,在長安修建宅第,若二人最終歸順來降,可安樂其中,坐享關中風物,必不思念吳蜀。”
但以第五倫對這兩位的了解,他知道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比起盧芳、隗囂這些雜魚,這二人才是他的對手,尤其是劉秀!
“若違抗到底,那西門白虎闕、南門朱雀闕,便是公孫子陽、劉文叔的最終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