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四年的夏天,關於馬援收拾一群私鬥豪家輕俠的事跡,傳遍了隴右。
聽說馬驃騎令人將帶頭惹事的少年綁到郡府,而後詢問他們,見眾人強梁,寧可死也不肯認罪,隻冷冷一笑,將他們帶到了校場。
“素聞六郡子弟多才俊之士,修習戰備,高上氣力,以射獵為先,過去常常選為羽林、期門,汝等如此驕狂,必是身藏武藝,此處有駿馬、良弓、手搏,若能有一樣勝過我,汝等自可歸去,可若是都輸了,便要認罪!”
門客和隴右僚屬連忙勸阻,犯罪了自有國法處置,這算什麼?
然而,沒有人比馬援更懂隴右,他低聲對親信道:“不論是前漢還是今朝,朝廷法度,在隴右從來不管用,此處迫近戎狄,已染胡俗,殺人者招搖過市官吏不敢問,盜寇成群結隊而不能禁,要麼長期潛移默化,但我沒有這時間,隻能靠武力強行折服了!”
少年輕俠們聽說要和著名的驃騎大將軍比試,贏了出名,輸了不虧,皆應允下來,過程自不必言,不論哪一項,都被老當益壯的馬援吊打,小輕俠們這才明白自己的本領不算什麼,他們倒也爺們,垂首認罪,甘願受死。
而這個時候,馬援一個眼色,狄道長等便出麵說情,什麼正值用人之際,不該殺戮壯士,他們都是好鐵,隻是用錯了地方……
馬援也半推半就地同意寬赦,隻“罰”這群輕俠少年為官府服役,充當募兵,並親自歸還了他們的佩刀。
“不管汝等是好鐵壞鐵,都得記住,刀口勿要向內,而要對外!”
經過此事後,馬援遂多了一群隴右輕俠少年組成的小弟,追隨他鞍前馬後,而隴右各家將門也對此大力支持,甚至主動送了子弟來為馬援效力,態度彆提多熱情了。
吳漢的舊部不由感到奇怪:“吳將軍在時,論武力,也勇冠六郡,也不見眾人如此折服啊。”
但很快他們想明白了緣由:“少年們都還年輕,家中皆是隴右豪強背景。”
“而馬驃騎可不止一個女兒……”
眾人恍然大悟,馬援的長女,正是當今皇後,輕俠少年的家人大概覺得,自家孩子若是表現得好,被馬援賞識,也結個親什麼的,那他們,不就變成皇帝連襟了麼!
如此一來,不但輕俠少年們積極效力,連尚未婚配的隴右將校也變得殷切起來,隻有馬援蒙在鼓裡,還以為一切都是自己的個人魅力。
“丈夫為誌,窮當益堅,老當益壯,果不其然。”馬援表麵淡然,心中卻暗暗自得。
此事隻是馬援團結隴右的一個小插曲,有他坐鎮,隴右塞內,哪怕是最桀驁不遜的羌胡歸附部落,也不敢跳梁,馬援的主要精力,放在觀察金城郡湟中西羌上。
時間進入六月中後,被馬援安排在金城郡的屯田斥候,送回了一些不尋常的消息:
“先零羌王多次邀約其他各家羌部,據羌部中線人來報,說是要剽牛飲血,解除世仇,建立盟約!”
羌人和匈奴不同,自古以來就是一盤散沙,偶爾有幾個大部落冒出來,但都無法一統內部,其中一大原因便是河湟穀地資源有限,羌人內卷嚴重,各部強則分種為酋豪,弱則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為雄,為了搶最為舒適的河穀種地,狗腦子都打了出來。今天你搶我幾百牲口,明天我奪你一些帳落,我殺了你父,你殺了我兒,往往舊仇還沒消失,新仇已經結下,仇恨與混亂在數百個山穀中延續了千百年。
而一旦有涉及到所有羌人的行動,就必須先飲血酒解仇,這道程序萬萬少不得。
“先零羌畏懼將軍威名,生怕魏軍襲擊,故不敢在河湟結盟,而會於大小榆穀。”
大小榆穀是除了河湟穀地外,西羌最肥饒的一塊地盤,北阻大河為固,近得西海(青海湖)魚鹽之利,適合種穀畜牧,羌部為了它,流了不少血,先零羌之所以強大,就是因為得兩穀滋養,部眾眾多。
那地方太遠,連馬援都鞭長莫及,隻能進一步詢問:“都有哪些部落參與會盟?”
“勒姐、當煎、當闐、封養、牢姐等部皆往。”
馬援麵色嚴肅,這意味著,湟中諸羌基本都參與,願意奉先零為“西海王”了——白帝公孫述封的唄!馬援拳頭都硬了,他的這位發小,乾了一件足以遺臭千年的大錯事啊!
“連燒當羌也去了。”
這燒當羌世居黃河以北的大允穀,種小人貧,被臨近的先零數次欺壓,這次前往是迫不得已,若不去,就要被先零聯合眾羌滅了炫威了。
但燒當羌,也派人來稟報馬援關於會盟的詳細情況,其首領名叫滇良,這個羌人很聰明,在先零和馬援這邊兩頭下注。
按照燒當羌的線報,西羌各部在先零號召下,確實在慢慢聚集,將於盛夏彙合於湟水流域。
得知這個情報後,馬援也在隴右開始了動員,先令金城郡內的各個屯田點和塢堡加強防備,又征調天水、安定、隴西的良家子入伍,源源不斷的漢戎騎兵向金城縣聚集,隨時準備迎接西羌的進犯!
但奇怪的是,羌人雖聚眾數萬步騎,卻沒有冒犯孤懸塞外的金城郡府,更未來侵入隴右邊塞。
正在此時,馬援也接到了來自河西的告急:“六月初,匈奴入居延,自肩水金關犯我酒泉、張掖,右賢王部主力,又自休屠澤沿黑水突入武威郡,圍我姑臧城,大肆擄掠!久久不退!望馬將軍速援!”
按照第五倫的軍區劃分,馬援總領涼州軍務,河西理論上也歸他管,幕僚門客都覺得匈奴來者不善,也彆管眼前的西羌了,靠步卒防守即可,還是乘著夏天烏鞘嶺還能走人,將作為機動兵力的“涼州大馬”萬餘騎派去河西救急吧。
“河西若失,則我朝右臂將斷,大將軍身負涼州全責,必須保住啊。”
然而馬援卻看著地圖,陷入了沉思,最後做出了一個眾人無法理解的決定。
“調集涼州大馬,儘入金城,隨時準備馳援令居!”
……
令居縣位於金城郡北部,是魏國控製為數不多的據點之一。
此刻身在令居的主官,是隴右降將牛邯。
這位一度想要“詐降”的牛校尉,如今卻對昔日效忠的隗囂滿是失望。
隗囂的外表容易騙人,他禮賢下士,熟悉儒經,讓人以為其是周文王一般的人物。可自從入蜀後,為了討好公孫述,為了有朝一日反攻隴右,隗囂卻忘了家鄉父老,做了許多損害隴右豪強的事。
諸如與先零羌勾搭,承認其為“西海王”,割讓金城予羌王,助其整合羌部,隴右豪強們好歹是漢人,祖輩與羌胡鏖戰了幾百年,方有今日局麵,雖然他們生活習俗上難免羌化,但心裡卻頗為高傲,自詡為上等人,而金城更是隴右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也難怪,當被第五倫軟禁在長安的牛邯,得知隗囂做下這等事後,氣得大罵:“隗季孟連臉都不要了!”
經過此事後,牛邯迅速完成了心態上的轉變,不再排斥替第五倫做事。恰逢吳漢將隴右搞得一團糟,皇帝換馬援來處理爛攤子,馬援素聞牛邯之名,遂提出帶他一通同赴任。考慮到牛邯熟悉羌事,與西羌東羌大豪酋長多有交情,經過考察試探後,第五倫也大大方方地任命牛邯為“護羌校尉”!
牛邯感於馬援舉薦之恩,倒也儘心儘力,積極奔走於東西羌,隴右能轉危為安,牛校尉功勞不小。
但他一個人的努力,畢竟難以扭轉大勢,羌人在前漢就沒消停過,隻是被強大的漢軍,一代代名將強行鎮壓罷了,一旦壓力減緩,一度被趕到高山、草原的先零羌就去而複返了。
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去年底,馬援將牛邯派到了令居。
“金城西境可以暫時不管,但令居卻必須保住!孺卿可知是為何?”
牛邯是一個老隴右了,自然清楚此地的重要性:“漢武之前,匈奴控製河西,越過祁連山與諸羌往來,隴右時常腹背受敵。”
冒頓、老上、軍臣三代單於時,是匈奴帝國的極盛,東接朝鮮,西至河中,都是匈奴勢力範圍,羌人也是其小幫手,跟著匈奴主人襲擾漢地,搶掠奴婢。
“直到漢武時,驃騎霍將軍擊破匈奴右地,降渾邪、休屠王,遂空其地,始築令居塞,為的就是截斷羌胡聯絡!”
令居縣城位於一片穀地中,牛邯隻需要站在城頭往北看去,在兩側的山脈之中,是寬闊的河床和碧綠的河水,盛夏草色濃綠,但這顏色卻慢慢變淡,隨著海拔升高,巍峨的祁連山橫亙再視線儘頭,其下半為茂密森林,地勢起伏,線條柔和。上半邊因海拔高,積雪時長,植被難以形成,是裸露的青石本色,在午後太陽的明麗的光影下,黛藍與青灰交映,棱角明晰,山頂則是終年不化的皚雪。
而在雪線之下,是連接河西與金城的交通要道:參街穀。
令居縣,就卡在這個穀口前,不管胡人南下,還是羌人北上,都得過這一關。
牛邯抵達令居後,努力拉攏當地部落,鼓勵居住此地幾代人的編戶漢民支持新朝廷,但戰爭,終究還是來了。
武德四年六月下旬,牛邯看到,烏亭逆水之畔,南方的烽燧冒起了煙火,但很快便熄滅,一座接著一座陷落,而密密麻麻的羌兵,以及持矛披犛牛皮甲的羌騎,很快就兵臨令居城前。
“終究還是來了。”
牛邯沒有感到太意外,他早就和馬援打過招呼,說如今匈奴複強,而諸羌亦欲擺脫朝廷控製,一旦亂起,令居首當其衝!
為什麼?“令居”的得名,就是因為,這裡是先零羌居住過的地方啊!
他們被漢軍從令居攆到河湟,又從河湟趕到青海湖及高原草甸,但先零從沒忘記祖地,每隔幾十年,總要鬨上一次,而作為最頭鐵的羌部,每一次兵鋒都直指令居!
牛邯不知道究竟來了多少羌兵,一萬,幾萬?在全民皆兵的羌人中,這數量不算誇張,而令居縣內,隻有區區三千守卒。
一邊令人敲鼓,號召全城百姓來協助守備,牛邯一邊心想:“漢武時,先零羌與牢姐羌種解仇結盟,聯合匈奴人,起兵十餘萬進攻令居,為北地李息將軍率眾討平。”
“漢宣帝時,先零再叛,複圍令居,由令居本地人趙充國為將討平。”
“六郡有難,六郡子弟救之,此乃慣例,如今六郡衰敗,隴右豪傑也隨隗囂敗走而凋零,令居之困,尚有人來救助麼?”
雖然感激馬援,但畢竟交情太淺,牛邯沒有敢指望這位驃騎大將軍,而這時候,有會漢話的羌人在外叫喚,說什麼:“先零王佩服牛邯將軍,隻要放開令居,保汝無事”。
牛邯大怒,隻拔除出劍來,看向自己麵色慘白的門客、私從,喝令道:
“老夫自命豪傑,為人有勇力才氣,稱雄邊疆,然蹉跎數十年,先不忠於漢,又不忠於新,最後不忠於隗囂,屢屢更換主君,一事無成。”
“但不論如何,我還要臉!”
牛邯須發賁張:“吾等皆生於隴右,忠於這片黃土,令居雖曾為羌地,卻早已是隴右一部分,絕不容失,牛邯寧死於此,也不能讓羌虜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