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將視線暫時移開彭城,看向南方兩百裡外的下邳。
寒冷、水土不服、久戰心疲、初敗挫銳,下邳的情況一度非常糟糕,虧得皇帝第五倫親巡營壘,並帶來大批援軍、物資,熱騰騰的北方粟米,對軍心的振作效果極佳。第五倫還信心滿滿,拍著胸脯對諸將說:“予已遣奇兵繞後,屆時三軍揮戈南下,便可在淮北逼劉秀打一場大決戰!”
連吃了劉秀一次小虧的耿弇,也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想一雪前恥。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蓋延冒進全軍覆沒,自己也被劉秀生俘的消息傳至,眾人開戰前估計“武德四年正旦前結束戰事,讓士卒回家過年”的樂觀情緒不再,取而代之是戰爭長期僵持下去的擔憂。
更要命的是,劉秀竟還讓人散播謠言:“蓋延已歸降於漢。”由此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
身為千戶侯爺,雜號將軍,屢立奇功者,居然叛變了大魏,這絕對是巨大的政治事件!
臘月上旬,下邳白門樓,在第五倫為此事召開的緊急軍議上,有一人坐立不安,卻是耿舒。
茂陵耿氏人才輩出,除了越老越聰明的耿況、銳氣十足的耿弇外,二弟耿舒也頗為不俗。他年輕時便參與了第五倫反莽之戰,隨兄平定渭北諸縣,後來返回上穀,協助其父守城,更在第五倫身邊當過一段時間的郎官,聰明伶俐,很討皇帝喜歡。
讓耿舒以副將身份隨其兄征伐青徐,是第五倫給予耿家極大的信任,比起一往無前的耿弇,耿舒性格更似其父,總是瞻前顧後,思慮頗多,對於兄長一副要學匡章抗詔的做派,耿舒憂心已久。他思來想去,竟暗地當起了第五倫的眼線,將下邳情況事無巨細統統給皇帝打小報告,以證耿氏絕無異心。
事後得知曉耿弇真意,絕非為一己之功毀壞大局,而是想犧牲不敗之名,替第五倫拖住劉秀,這讓耿舒鬆了口氣。但第五倫親臨下邳,名為犒軍賞將,還封耿弇為“車騎大將軍”,卻讓耿舒膽戰心驚,這些厚寵背後,是皇帝已不放心耿弇,想要學劉邦馳壁奪軍了麼?
“淮陰之禍,就在眼前啊!”
耿舒甚至勸兄長以身體傷病為由,主動上交虎符以避禍,耿弇大概是心愧下相一敗,又放跑了劉秀,遂依策照做。
然而此舉卻被第五倫罵了一通,不僅未收走耿弇兵權,甚至將帶來的四萬人名義上的指揮權也交給了他。
第五倫是這樣寬慰耿弇的:
“卿掃平青州七十二城的功績,臨淄城下破敵之勇銳,豈能被下相小敗所掩蓋?”
此舉讓耿弇頗為感動,心裡更加有愧,然而耿舒得知老哥真接了新虎符,急得直跺腳:“兄長糊塗!何不推讓?”
耿弇理所當然地回答:“大丈夫當為君王掃殘敵,豈能因區區小瘡誤了國家大事。”
耿舒不知道說什麼好,同時覺得第五倫這招實在高明,既安撫了耿弇,讓他不會因此滋生不滿,又玩了一套“預先取之,必先予之”。
兵權這東西,可不是將小小虎符交給你就算完了,那四萬人過去不歸耿弇統屬,將軍皆為第五倫在豬突豨勇時的嫡係,沒有皇帝點頭,耿弇根本指揮不動他們!
自此以後,但凡安排這四萬人做事,將校們前腳接到耿弇將令,後腳就會給近在眼前的皇帝打小報告,耿弇再想自行其是,絕不可能。
“明麵上大手一揮給兄長又劃了四萬人,實則是讓他身邊,又多了無數眼睛。”
若蓋延等部真絕了劉秀退路,魏軍前進與之決戰,皇帝一方麵能利用耿弇臨戰才能,同時又能把握全局,控製風險,實在是高明!
然而事與願違,蓋延喪師,包抄迂回不再可能,耿舒的心也懸了起來,蓋延雖被第五倫直接指揮,但名義上還是耿弇手下,這冒進喪師的鍋,會不會叩到耿車騎頭上呢?
於是耿舒朝第五倫拱手,大罵道:“蓋延誤解陛下萬全良策,孤軍深入,以至於覆軍擒將,戰敗也就罷了,身為雜號將軍,既不能戰死沙場,又不能以命殉國保全名節,此乃國朝肇造以來,前所未有的大恥啊!蓋延該死!”
他痛罵一番表態後,群臣也紛紛附和,蓋延性情高傲,除了馬援沒有能讓他心服的,這性格沒少得罪人,破鑼眾人錘,一時間竟無人替他說話。
眾人的抨擊越來越過火,除了對蓋延喊打喊殺,要皇帝族了他全家外,還想對那些“降吳”的漁陽突騎家眷進行懲罰,以儆效尤!
唯獨一人例外,在眾人猶如烏鴉般的學舌嘈雜聲中,年輕的車騎大將軍忍不下去了,赫然起身道:“陛下,蓋延是伐齊副將,所率漁陽突騎,名義上仍歸車騎大將軍幕府指揮,如今他遭逢大敗,臣也要負同樣罪責!”
耿弇還曆數了自己的問題:“若非臣心生驕氣,導致下相兵敗;若非臣舉措失當,未能纏住劉秀,任其南下,蓋延便不會有此役之辱。”
耿舒驚愕地看著哥哥,用更大的敗仗,來掩蓋下相小敗,多好的機會啊,兄長你這是在做什麼?
第五倫倒是在榻上看得有趣,這兩兄弟,一個拚命甩鍋,一個拚命攬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在唱雙簧呢!
但第五倫了解二人性情,知道他們真不是在演,遂拍掌叫停了眾人的議論,將那口鍋叩到了自己頭上。
“遣蓋延輕兵南下絕淮泗口的詔令,是予親手發出,欲學周亞夫妙計,不料畫虎不成反類犬,此戰最大責任,在予。”
第五倫痛心疾首地進行了自我批評,又道:“更何況,劉秀詭計多端,蓋延與漁陽突騎降吳一事,不可儘信。彼輩家人儘在北方,就算被俘,也是權宜之計,豈會真心助吳?”
雖然蓋延對自己的忠誠,比起馬援等輩,還差了好幾個耿氏兄弟,但第五倫見識過蓋延的心高氣傲,功名心頗重,哪怕秀兒個人魅力確實不俗,但這東南搖搖欲墜的小朝廷,蓋延不一定看得上。
第五倫異位處之,自己要是劉秀,肯定會用此毒計,若能騙第五倫將蓋延和漁陽突騎的家眷誅連,那蓋延和千餘將士,就是真降了。
於是他駁回了群臣的建議:“蓋延雖有大敗,但先前河北、河濟、青州之功亦不能埋沒,其侯位當然要削!減掉五百戶,家眷遷到長安,由少府出錢,妥善照料。”
“漁陽突騎家眷亦然,所授土地田宅暫且保留一年,以待其歸。”
與其讓劉秀多出上千個死定榻地的新屬下,還不如讓這群人胸懷異心,天天想著逃跑呢。
第五倫指示繡衣衛:“將此事散播出去,讓蓋延及被俘漁陽士卒,身在漢營,心在魏。”
“陛下仁德聖明!”
耿弇最先叫好,耿舒等人也隨聲附和。
然而第五倫是否真的仁慈?他還下了一道密令:“因戰敗損兵過半,漁陽突騎,取消建製,永不恢複!”
漁陽突騎歸附也有三年了,為何一直在漁陽係軍官手裡呢?因為換了彆人去,根本指揮不動!他們軍紀敗壞,對待第五倫的態度,酷似雇傭兵,拿犒賞辦事,若是錢、糧和土地房宅不到位,連馬背都不肯上。
但這群人偏偏又是軍隊裡最能打的,殺也不好殺,一旦解散讓他們回到鄉裡,又會在地方滋生新的問題。
加上重新培養一批騎兵所需時間成本極大,沒個三五年絕無成效,第五倫遂忍了下來。河還沒過去,橋暫且留著,正好利用突騎乾些黑活,比如翦滅一些朝廷不方便親自動手鏟除的“良紳”,等掃平江北後,騎兵派不上大用時,再慢慢整改。
誰想蓋延自己先送了一波,雖然第五倫滿口罪己、惋惜,但這支驕兵悍將,終於可以借劉秀之手,名正言順地取消了。
但這隻能算不幸中的小幸,隨著絕淮泗口計劃失敗,戰爭徹底陷入僵持。
“現在的情形是,予師老兵疲,又吃了兩次孤軍冒進的虧,後勤補給也到極限,無法再遣奇兵南下。而劉秀疲於奔命,雖得兩場小勝,但再無力北上救彭城,隻能縮在淮水一線。”
“予也不求一戰滅吳,隻望能全取淮北,將劉秀壓迫在東南一角,再無力北爭中原。”
第五倫的目光在地圖上遊走,最後落回了彭城,苦笑道:“予與劉秀鬥智鬥勇,兜兜轉轉,最後卻還得看彭城得失。”
雖然彭城外郭已破,但敵軍還死守內城,第五倫已將淮北這塊肉放入口中,但彭城內城的來君叔,猶如一根堅硬的尖刺,卡住了第五倫的喉嚨,讓他難以下咽。
第五倫頗不舒服地摸著自己的脖子,喃喃道:“如鯁在喉,如鯁在喉啊!”
這時候,郎官低聲呼喚道:“陛下,外頭下雪了!”
第五倫走出門,站在白門樓上,卻見茫茫大雪從天而降,落在殘破的瓦簷上,落在抱矛瑟瑟發抖的士卒發髻尖,也落入第五倫的掌心中,讓他心中也隨之一涼。
終於還是來了,若以天下論,徐州地處“南方”,然而卻是淮河以北,頂多河流不封凍,雪該下還是會下的。
自此之後,直到初春,都將極其寒冷,氣溫低至冰點以下許多,進攻方在這樣的環境下,損耗將較以往倍增!
“老天開始幫劉秀了麼?”
第五倫深知,若彭城再堅持半月以上,魏軍將在嚴冬中極其疲憊,士氣軍心較現在將一跌再跌。
咬咬牙後,極少逼迫將領的第五倫,竟給彭城的耿純、張宗二將,再發一道措辭劇烈的急詔:
“今日是臘月二十。”
“十日內,武德四年正旦前,予要彭城內城楚宮,插上五德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