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時,有殷商高宗武丁攻滅大彭氏,姑且不論。”
睢陽梁園清冷台廳堂中,第五倫點著地圖,一目了然。
彭城說不上完全一馬平川,北麵有沂蒙泰山餘脈,西邊還有芒碭山,但這些丘陵又比不上崤函三峽之險。加上泗水沂水交彙,夫差還挖了一條溝通江淮的運河,遂使得彭城和襄陽一樣,成了引南牽北之地。
“到了春秋之際,晉國與楚國爭霸中原,其中一戰便是彭城之役,楚軍乘著晉國內亂進攻宋國,晉悼公大會諸侯之師,趕赴彭城,楚軍宵遁,於是晉霸大興,時人曰,成霸安強,自彭城始矣。”
“戰國之際,齊威王與楚國爭奪泗上,齊楚兩軍戰於徐州,齊國先敗後勝,自此之後,楚國勢力不得北越彭城數十年,齊與魏徐州相王,長為七國之雄。”
“由此可見,這彭城過去已是諸侯國爭霸的焦點。”
第五倫轉過身,看著自己的群臣:“但現在的形勢,既不像春秋,也不似戰國。”
他點了征東將軍張宗:“諸君說說,像何時何戰?”
張宗不假思索:“像楚漢之爭,昔日項羽衣錦回鄉定都彭城,便忙於與田齊交戰,不料劉邦回到關中,掃滅三秦,又銳意東進,竟使得諸侯皆棄楚從漢,漢軍及諸侯號稱五十六萬聯軍,趁項羽不在一舉攻取彭城。”
“項羽聞之,帶精兵三萬回馬殺回彭城,清晨擊漢軍,到了日中便大破之,被殺者、入睢水淹死者數十萬,劉邦僅以身免……”
那是場經典的以少勝多,張宗說到興起,才忽然看到斜對麵的右丞相竇融一直在捋胡須,竇融素來極重儀態,君前絕不會有這麼多小動作,張宗頓時恍然,暗道:“彭城之戰是東南勝而西北敗,不祥啊。”
於是他立刻話音一轉:“不過,真正與今日相似的,實是第二次彭城之役,當是時,劉邦撕毀鴻溝之盟,追擊項羽,漢將灌嬰自齊地南下,攻取彭城,與各路大軍合圍項羽於淮北,之後才有了垓下之圍。”
講漢勝楚敗倒是沒什麼問題,因為魏國內部正式文件上,往往隻將劉秀的“東漢”稱之為“吳”,拒不承認劉秀是漢朝的正統繼承者,往後估計會搞出《平吳檄文》來。
第五倫頷首,看向竇融,竇周公起身作揖:“臣以為,更像七國之亂。”
竇融侃侃而談:“當是時,漢軍正進攻臨淄,而吳楚聯軍主力被阻於睢陽數月,無法西進。周亞夫堅守壁壘,不肯與戰,暗地裡卻趁機輕兵南下,奪取泗水入淮之口,斷絕了吳楚聯軍的糧道。士卒饑餓,幾次挑戰未果,強攻戰敗,遂大敗而潰,周亞夫率軍追擊,取楚都彭城,遂平七國。”
好家夥,這下他舉例的南北雙方,直接不是勢均力敵的政權,而是“叛國”了,張宗頓時學到了。
“以上種種,是非曲直,難以論說……”
第五倫總結群臣之言:“但史家無不注意到,正是在這個古戰場,決定了多少王朝霸主的盛衰興亡、此興彼落!”
……
幾乎與第五倫同時向東移動的劉秀,已抵達九江郡合肥縣。
戰爭的陰雲已從荊襄、青州飄到了淮北,眼看北方連連告急,劉秀連國都都顧不上回,便在合肥召集部將臣子商議對策。
“第五倫如此大動乾戈,不可能是為了圖謀魯地曲阜,其目標隻有一個,必是徐州彭城!”
劉秀也在凝視地圖,彭城,不論是對於大漢曆史而言,還是於劉秀自己,都太過熟悉,太過重要了。自秦以後,統一全國的兩次戰爭,都必須在徐州打上一場大仗,繞是繞不過去的。
徐州曾殺得赤地千裡,也曾殺得人跡孑然,但這裡地方肥沃,交通便利,一旦太平,四方人眾聞聽而來,不長時間又人口繁複。周而複始,代代相沿,而後就再度卷入下一場浩劫——劉秀就經曆了,並在那戰勝了強敵赤眉軍,奠定了稱帝的基礎。
所以劉秀很清楚,彭城雖難守易攻,然曆代守城者從來也沒有守住!
不止地利靠不住,硬實力上,漢軍也處於絕對劣勢。
漢揚州刺史王霸頗為憂心地稟報道:“第五倫在梁地大軍雲集,若青州耿伯昭擊破琅琊張步南下,其號稱二十萬,恐非虛言……”
大著膽子給第五倫的軍隊多算了一倍後,對於己方兵力,他們倒是頗為精細。
合肥淮南地區的練兵之處,隻可惜此處好不容易練出來的萬餘軍隊,都被鄧禹帶去荊襄,幾乎一波送光。
劉秀雖從江東又征調了一次兵卒,如今分為三部:一萬人拱衛要地淮泗口、一萬人駐紮壽春,加上劉秀手頭的丹陽之卒,不到三萬,並且很多部隊無法機動,否則淮水千裡防線,誰知道魏軍會不會忽然突過來。
“而淮北來司馬處,滿打滿算,也僅有三萬之眾。”
也就是說,麵對第五倫“大軍壓境“,劉秀手中,至多有五萬士卒可用。
劣勢是如此明顯,加上荊襄新敗,國內普遍產生了懼戰畏戰的情緒,哪怕從昆陽就跟隨劉秀的將吏們也不例外。
他們都看著自家皇帝,目光殷切,那個問題眾人雖不敢明說,但話裡行間,已經推到了了劉秀麵前,讓他無從避開。
“是否要放棄彭城?退守淮南?”
……
“臣以為,劉秀必棄彭城。”
另一邊,張宗已經說到了他對這場仗的判斷:“彭城所能持者,無非是北麵琅琊、東海丘陵,然張步即將覆滅,一旦幽州突騎長驅直入,徐州之郊無險可憑。加上馮異、鄧禹新敗於荊襄,西軍調不回,劉秀就算傾舉國之力,也就能在江東兩淮湊出五六萬人。”
天時人和自不必談,哪怕是地利,曆史上南北五次大戰彭城,南方隻勝了一次,還不足以說明問題麼?
在不利局麵下,將底牌全部壓上,賭一城勝負,張宗認為,一向理智謹慎的劉秀,不會行此險招。
“去年,馬國尉發兵沛縣,劉秀便果斷放棄祖宗之地,退回了徐州,想必今日亦然,他最好趁我軍未至彭城時,靠泗水將軍民遷至淮南,憑淮水險要拒守,南方水網縱橫,北兵水土不服,如此還能多撐數載。”
在張宗眼裡,這多半是場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勝利。
但竇融卻不這麼認為,反駁道:“諸君未曾與劉秀正麵對敵,故才如此輕視。”
“當年在昆陽關外,我也以為,數十萬新軍壓城,綠林賊子絕無勝算,劉秀逃走後,應會流竄棲身,絕不會回來。”
竇融的笑容變得苦澀,可誰能想到,劉秀這廝居然敢趁新軍後撤騷動時,找來三千救命,衝擊三十萬,一舉賭贏!
張宗仍不以為然:“堂堂大魏天兵,豈是新軍土瓦之輩能比?”
竇融笑道:“雖如此,但還是要提防劉秀做困獸之鬥,一朝奮起,與我力爭彭城啊。”
“予要的就是劉秀不甘蟄伏,豪賭決戰!”
第五倫哈哈大笑,打斷了二人的爭論,隨著荊襄和青州的勝利,魏國已經完全取得了戰略優勢,總兵力、器械甲胄乃至於訓練,都已超過對方,這時候就得逼著劉秀,打一場決戰!
所以第五倫才令各方軍隊開赴徐州彭城,仿佛百倍千倍的光度聚合到一點上,讓那兒白熱化,冒煙!
他已經有了明朗的作戰計劃:“劉秀敢救彭城,我軍可效周亞夫行事,予親圍彭城之郊,而征東將軍以輕兵斷淮泗口,屆時,不但來君叔會被圍困於城中,淮南來援之吳軍,也會因絕糧,被我步騎殲滅!”
若真如此,就算劉秀本人逃走,一旦江東主力覆滅,第五倫與劉秀的較量,穿越者與“位麵之子”的鏖戰,將提前結束於徐州。
第五倫仿佛看到,滾滾泗水被鮮血染紅,彭城城牆被戰火烤燙。
“予,不怕燃燒!”
……
“陛下,戰於彭城恐怕不敵,不如退守淮南。”
劉秀的戰前會議陷入了僵局,揚州牧王霸左看右看,見遲遲無人敢說,遂咬了咬牙,他這位被劉秀評價為“疾風知勁草”的良臣,終於還是做了出頭鳥。
儘管王霸細細敘述了棄淮北、守淮南的好處:讓本就不足的兵力收縮,江東淮南的糧食不必沿脆弱的泗水航道北運,更能避免主力被魏軍殲滅,導致東南政權一舉傾覆……
劉秀垂著頭沒答話,他不明白,談到戰於淮北,眾人為何隻談論著項羽被困垓下、吳楚七國戰敗淮泗口,仿佛這徐州戰場,對南軍來說必定凶多吉少。
難道他們忘了,去歲,正是在彭城之郊,劉秀親率數萬江東淮南健兒與赤眉賊作戰,大獲全勝!而漢軍漢官所到之處,“百姓”竭誠相迎,真可謂占儘天時,那種勃勃生機、萬物竟發的境界,猶在眼前!
短短一年之後,徐州竟至於一變,而成為漢軍的葬身之地了麼?
歸根結底,這是隨著荊襄大敗,東漢內部許多人患上了“恐五症”,馮異都打不贏,其餘人又有多少信心呢?
自從稱帝時高興過一陣後,劉秀已經許久沒有真心笑過了,荊襄大敗後,愁容就更常駐其麵,就算在臣子麵前故作輕鬆,心中的繩結卻越擰越死,他仿佛能看到第五倫步步欺身逼近。
而他隻能一點點退縮,主動放棄了豐沛祖宗之地,選擇不救齊王張步,想爭奪的荊襄失手,僅僅一個隨縣得不償失,根本擋不住岑彭未來的攻勢……
若如今連淮北也丟失,他還剩下什麼?
所謂的“淮水—隨縣”防線,當真牢靠?
劉秀猛地回頭,他身後是牆壁,此外空無一物,但劉秀卻久久凝視,讓群臣停下了爭論,麵麵相覷。
良久後,劉秀才指著身後,心有餘悸地對他們道:“諸君可知,朕在身後看到了何物?”
“朕看到了滾滾大江,項羽在烏江亭駐馬哀歎,不肯過的大江。”
他加重了聲音,讓每個人都能聽到自己的嘶吼,明白這小朝廷的處境:“看到了萬丈深淵,一旦退步,便會跌落!”
“朕放棄的是徐州彭城麼?”
“朕放棄的,是與第五倫一爭高下的誌氣!是大漢光複的希望!是諸君的爵位封土啊!”
劉秀痛斥群臣一番後,做出了決定,拔劍將案幾一角猛地斬斷:
“彭城,朕必救之,淮北,朕必戰之,有敢阻者,猶如此木!”
一時間群臣凜然,皆下拜頓首,表示願意隨皇帝死守淮北!
劉秀看到,有人顰眉憂心,以文官較多,武將們則麵露喜色,甚至熱淚盈眶。
果然如此。
劉秀很清楚,一旦他不戰而棄淮北,國內人心士氣將進一步跌落穀地——荊襄之敗還可以說是用人不當,不戰而退,那就是徹底的投降與放棄,江東淮南的豪強都看著呢!
第五倫對豪強雖然苛刻,但還沒到赤眉那般趕儘殺絕的程度,他們隨時可以主動“起義”換一位主人,而劉秀手下那些誌在助他光複漢室的忠良,也會大失所望,離心離德。
所以,他的態度必須是堅決的,讓群臣士卒知道,皇帝沒忘記初衷,會帶領眾人繼續與第五倫爭天下,這股凝聚人心的誌氣,決不能泄!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劉秀得傻乎乎地踩進第五倫的陷阱,他的戰術必須是靈活的,守彭城不是為了戰至最後一兵一卒,而是為了守出時間,守出空間,爭取將來!
“彭城得守,但亦不完全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