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荊襄
此時的江夏郡,尚無武昌,隻有鄂縣,作為南方銅錫冶煉的中心,鄂縣雖非郡城,但亦是長江中遊一重鎮,漢鎮西大將軍馮異便駐守於此。
儘管荊楚之地戰雲密布,但不管江南江北,各個政權過的卻是同一個臘八日,這一天,漢軍士卒起了個大早,在營房附近祭祀灶神,求的事不少,但有一件萬萬不能落下。
“臘日辭舊,隻望明年能吃得更飽。”
相比於占據了北方,從關中、三河獲取糧食的魏軍,漢軍平日的待遇是差了一大截的,好在南方稻米畝產比北方的粟也高了不少,揚州又遭戰亂較少,勉強能維持補給。每個月初,都會有舟船從豫章、淮南朔流而上,送來穀子,那是士兵們最高興的日子,這意味著月底勒緊腰帶的日子結束,能敞開吃幾天了。
今日臘八,按理說沒到送糧的日子,但卻有小道消息說,有加餐!
“馮將軍要給吾等發臘貨?”
眾人頓時就沸騰了,臘日食臘,本就是傳統,為顯仁厚,漢時官府甚至會給年長的百姓和官吏戍卒發一份臘錢,如今劉秀承續漢統,竟是連這份德政也繼承了?
有人不以為然:“聽說馮將軍自己都與士卒同食,數月不知肉味,哪來的臘貨分發?”
其他人卻不服,他們對馮異有謎一般的信心:“汝等難道沒聽過‘公孫麥飯’‘公孫豆粥’之事麼?馮將軍就是能變出吃食來!”
這是關於馮異追隨劉皇帝創業的故事,據說那時劉秀等人沒有落腳之地,在淮泗流浪,饑腸轆轆之際,馮異次日竟搞到了一釜豆粥,緩解饑寒。後來風雨交加,又是馮異最先找到安頓的廢棄裡閭,又不知從哪個旮旯角刨出百姓藏好的糧食,又煮了一釜麥飯……
馮異的厲害之處在於,他不但能管好幾十人的吃食,上萬人的糧秣也處理得妥妥當當,馮異對後勤補給頗為重視,在輜重沒跟上時,寧可持重也不願急馳。
“沒錯,過去一年西征,從豫章打到長沙城下,幾度陷入艱難,但馮將軍何時讓吾等沒飯吃過?且等著罷!”
不管信與不信,士卒們都暗自期盼,渴望能吃上口肉,南方早就不是幾百年前扔根棍子就能打到野獸的蠻荒狀態了,尤其是鄂地一帶開發較早,更是如此。
到了正午,這個消息基本被坐實,營房內傳得有鼻子有眼:“今早有數十條大船抵達鄂縣,隔壁左營的士卒,被調到碼頭卸貨,聽回來的人說,那些筐上多有油脂,聞著都香!”
士心更加萬分期盼,當外頭傳來聲響,呼喚營官帶人出去時,眾人竟端著各自的釜碗瓢盆一湧而出,但旋即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不是因為送來的臘貨堆積如山,而是因為,給他們送臘的人,竟是馮異本人!
馮異一口的潁川口音,穿著一身舊甲,聽說他當年就披掛此甲,跟著漢帝劉秀在昆陽大殺四方。
營官戰戰兢兢上前,馮異也不嫌油膩,從身後筐中取出一隻用草繩紮好的臘鴨,交給軍吏,而後又留下一筐味道很重的臘魚,這是給士卒們吃的……
不僅如此,馮異還能和這些他能一一叫出名為的軍吏攀談:“與士卒不同,營官多是南陽、潁川人,宛地食臘,吃的是臘狗,潁川食臘,吃的是彘肉和雞。”
馮異歎息道:“但大江之畔,還是鴨、魚多些,諸君勿要嫌棄。”
“豈敢!”
軍吏帶著士卒們向馮異道謝:“這是將軍親手送的臘味啊。”
馮異卻不欲豎立自己的私人恩義,隻朝東拱手道:“此乃皇帝陛下所為,數月前,天子便向民間購買鴨鵝,又從廣陵附近調鹽,令沿江各地醃魚,再遣舟船運送。就是要趕在臘八日,給士卒們送來,要謝,就謝大漢天子!”
“大漢萬歲!”
“陛下萬壽!”
一時間,在馮異經過後,鄂縣漢軍營地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山呼,是夜,吏卒用臘味下飯,歡笑聲確實較往日更多。
而馮異也在大帳擺開了宴席,但他秉承與士卒同衣食的準則,仍不過是烤炙的臘魚、煮熟的臘鴨,這使得剛從白帝城出使歸來的朱祐感覺難以下箸。對士卒而言,臘味是下飯利器,但於他而言,實在是太鹹了,皇帝陛下,可真舍得讓放鹽啊!
馮異舉酒道:“經此一事,軍心可用了。”
朱祐依然憂心忡忡:“就怕士卒們吃到的臘味與故土不同,難免更加思鄉啊。”
因思想而開小差、當逃兵,這不僅是普通士卒,更是漢軍中下層軍吏的常態,許多南陽、潁川籍貫的人聽說赤眉已滅,故鄉太平,管事的也是南陽人岑彭、陰識,竟拋下軍職跑了回去,屢禁不止——畢竟在意誌不堅定的“聰明人”看來,魏國比漢強大太多,過去是故鄉鬨赤眉賊沒得選,如今何不歸去呢?
這點頗似漢高劉邦初入漢中的情形,朱祐認為,眾人不太可能因為一點臘味,就消弭此思。
馮異卻笑道:“思鄉好啊。”
“那些戰前聽到點傳言便潛逃之輩,就算真上了戰場,也會做逃兵,禍害行伍,去之不惜。而那些能忍耐住思鄉之苦,聽聞能打回故土的人,反而更能奮勇而戰!”
在馮異看來,思歸是軍中士氣的毒藥,但也能變成激勵士氣的烈酒!
此言一出,朱祐一驚:“公孫莫非是要圖南陽?”
馮異卻不答,隻捏起一條臘魚道:“這魚要一口口吃,吃急了,容易被刺卡住脖子。”
他先在魚腹咬了一口,然後輪到側部的肉。
“若能奪得襄陽,就算是到了南陽門口,那些因‘思鄉’逃歸的軍吏中,也有幾人是為了我授意,回南陽打探消息的,聽說魏軍竟承認赤眉所為,不肯交還土地田宅奴婢,讓回鄉豪強著姓大失所望……”
“隻要吾等占據荊襄,與魏軍長久對峙,難道還怕南陽士族不暗暗相助,攜壺漿以迎王師麼?”
“這便是鄧司徒力陳必奪襄陽的緣故了,大漢將吏多是宛、潁之人,若能禦敵於此,彼之後方,實乃吾之庭院,究竟誰為主,誰為客,就不好說了。”
馮異不但擅長軍爭,爭取人心方便也有經驗,想當初他西征時,還是“吳王”的劉秀送了他七尺劍,還告誡說:“今之征伐,非必略地屠城,要在平定安集之耳。諸將非不健鬥,然好虜掠。卿本能禦吏士,願自修敕,無為郡縣所苦。”
馮異受命西行,布施威信,軍紀比綠林、楚軍更好,在鄂、長沙等地,果然投順者無數。
若能拿下荊襄,漢軍就能做許多事情,但這場戰爭之難,就難在這開頭上。
馮異筷子瞄準麵前的臘鴨:“這荊州就像一隻鴨,而魏、成、漢,則是案幾上的食客,都盯上了它的肉,三人垂涎。”
“然而這鴨卻還活著,先動手之人,容易為鴨嘴喙所啄,雙翅拍打,非但吃不上肉,反而容易出一臉血,沾一身汙……”
“倒是後動手之人,有機會得漁翁之利,捉住鴨,剖分食其好肉。”
朱祐頷首,覺得頗有道理,他出了一計:“方望說過,夏天時,第五倫曾遣使者馮衍入蜀,令成家與魏媾和,更在漢水上互市,楚黎王應知此事。不如令人散布消息,就說公孫述與第五倫和談,想要奪取瓜分荊州,如此一來,楚軍必在西邊江陵、北方鄧縣布防重兵,而我軍乘機襲其後……”
馮異卻依然搖頭,用手上的油脂,在案幾上畫地圖給朱祐看:“我軍若欲取荊襄,必先渡江,而後引軍沿漢水北上。第一步,擊破雲夢澤以北楚軍;第二步,要迎麵撞上那楚黎王秦豐的都城,宜城(今湖北宜城),拔之以取軍糧;最後,才能抵達襄陽之下。其間要越兩水,途經八百裡,就算不與敵交戰,也需走近月。”
他的目光北移:“然而魏軍岑彭部前鋒已在新野,距離襄陽,不過區區二百餘裡,中間隻有鄧縣相隔,而守備此地的,還是鄧奉先……”
對鄧奉這個人,東漢內部的態度也是頗為複雜,當初鄧奉劫持劉秀的姐夫鄧晨,導致攻略關中的東路軍率先撤離,讓劉伯升側翼洞開,故而他被劉伯升舊部仇視。
但鄧奉又是南陽大豪的代表,漢廷內部一直有要招募他的聲音,隻是不知道劉秀又是什麼態度,眾人都不敢擅自做主……
馮異做了最好打算:“就算鄧奉願重新降漢,以他麾下孤軍,亦難擋住魏軍,我部若動,岑彭一旦知曉,必有所反應。”
所以這場仗,比的就是誰先突破敵人,拿下襄陽。
顯然,光從距離、兵力上看,魏軍比漢軍更有機會。
“除非,能讓魏軍內部生亂,無暇出兵。”
馮異生出了一個想法,但依然有些猶豫,他雖然被任命為“鎮西大將軍”,可有些理論上隸屬於馮異的人,諸如王常、馬武這兩位綠林前輩,他還是沒法用之如臂使。而馮異性格又是謙讓不爭的,不希望太強硬,讓眾人都不好看。
正躊躇時,外頭卻有詔令抵達,卻是劉秀得知漢成聯盟已定後,開始給馮異出主意來了——劉秀能將十萬兵,他手下的諸將還不如他,所以秀兒也不得不經常“微操”,對將軍們耳提麵命才行。
“魏賊盤踞南陽,不改赤眉之政,倒行逆施,侵奪著姓地、奴婢,遇有歸鄉者,竟使吏劾係訊治。以至於郡中寒心,皆含義憤。”
“朕已令山桑侯李通,明歲正月時自冥厄遣子弟門客還鄉南陽,鼓動士吏,助漢振弱伐暴,以亂魏軍後方。”
“廷尉、西華侯鄧晨,本楚將鄧奉之叔父,今已請纓西走,潛入楚境,不日至鄧縣,說鄧奉歸漢。夫建大事者,不忌小怨,奉先今若歸漢,官爵可保,江水在此,朕不食言!若奉先能擋魏軍旬月,更不吝侯位!”
“又令山桑侯、橫野將軍王常,楊虛侯、捕虜將軍馬武,自安陸將偏師北上,入綠林,招舊人,效彭越之事,或自側翼襲楚,或北出舂陵撓魏。”
“鎮西大將軍馮異,將鄂縣師旅溯漢而上,為主軍。”
簡而言之,李通破壞敵人後方穩定;鄧晨去遊說處於關鍵位置的鄧奉;馬武、王常組織留在綠林山的山賊舊相識們打打遊擊;最後是馮異,以正合之。
四路人馬,都被劉秀安排得明明白白。
詔令最後說:“此役與西征不同,非為平定安集,諸將軍以略地取城,塞南北通途為功!必先魏軍,奪取襄陽!”
“陛下聖明。”馮異心服口服,眼中含著光芒,這就是他願意追隨劉秀的原因啊,再絕望,再艱難的境地裡,這位大漢天子,似乎總能有應對之策,想他所想,稍稍指點,就破解了馮異的迷津。
馮異信心大漲,哈哈笑著對朱祐道:“此戰,其實是我與岑彭的較量。”
“岑彭兵力比我多,地利比我強,坐擁豫州各郡糧秣,也遠比我富裕。”
“但有一樣,岑彭卻比不上我。”
馮異道:“我有百戰不殆之聖主指點相助,岑彭,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