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走渭水狹道突入隴右的萬脩部,也最早遭到隴兵圍攻。
隴西大豪楊廣奉命率部抵禦萬脩——沒錯是抵禦,因萬脩大張旗鼓,楊廣隻當其後方還有源源不斷的大軍,已經做好了堅守隴西的準備。
但很快楊廣便反應了過來:“渭水狹道本就是小路,縱能有奇兵渡險,但絕無糧道,魏軍主力也不可能過來。”
後來果然發現萬脩的表演有些後繼乏力,楊廣這才鬆了口氣,但給隗囂的告急卻不曾慢上半分,大戰之際,誰都希望手頭兵丁多些,才能確保穩妥不是?
等到隗囂調撥的五千援兵抵達,楊廣遂收緊了對萬脩的圍攻,而萬脩搜糧無果,遂退回了綿諸城,憑借此小邑與隴楊廣周旋。
得了增援後,楊廣兵力至少是萬脩的三倍,但讓他頭疼的是,綿諸邑的難攻程度遠超預想。
渭河在此處陡然變得寬闊,一道壩子仿佛從秦嶺滑落下來,長長地伸到河邊,突兀在川道之中,像一條長龍伸出的舌頭,北頭寬不過兩百步。小城就建在這個長舌的尖部,它三麵是陡峭的河岸,一麵臨山。站在其上,視野開闊,遠山近原儘收眼底。
可對於進攻者而言,這儼然是噩夢!
楊廣看著地圖也琢磨明白了:秦人起家之地西垂離此並不遠,幾天就能摸到來,可一直留著綿諸戎,等到幾百年後橫掃岐山東西,秦穆公才調頭滅了綿諸戎,看來昔日的小戎邦,就是靠這險要之地維持國祚的啊。
他詢問從本地逃走的縣長:“魏軍遠道而來,是如何奪取綿諸城的?”
“扮作樵夫入城,忽然暴起把住城門,令前鋒得手。”
“不對啊,口音不同為何放其入內?”
“魏軍細作應是特地學過方言,守衛也收了賄賂……”
原來,第五倫在典客之下設置方言官,專門搜羅會說某一地區方言的細作,加以培養。萬脩之所以對隴右如此了解,就是靠了他們在前開道。
再加上魏國最擅長的金餅攻勢,其間諜行走在隴右,不少豪長都收到過賄賂,被許諾說若能助魏,回報頗豐,至於對普通的小吏,就換成碎金子,總能得逞幾次。
不論如何,輪到楊廣頭疼如何攻打了。
他先試著從唯一的狹窄道路強取,結果優勢兵力全堵在狹窄處,白白挨魏軍弩矢。
楊廣又試圖令水性好的人劃船渡渭,攀著河岸峭壁往上爬,結果魏軍盯防甚嚴,也未能得逞,反而折了好幾位勇士。
時值渭水暴漲,這意味著狹道再不可通行,萬脩的後援徹底斷了。但對進攻方也不是好事,道路濕滑,攻勢停止,因綿諸邑地勢較高,連水攻也用不了。
無計可施之下,楊廣隻能采取長期圍困的辦法,這綿諸是個窮鄉僻壤,存糧不過千石。
“最多一個月,魏軍就會斷糧,隻要堵死唯一通往平壩的路,彼輩就會困死餓極,終究會出來一戰。”
也怪萬脩運氣不好,來得稍早了旬月,沒趕上八月粟熟,城中陳糧沒多久就吃儘了,虧得先前搶割了些尚青的粟米,搗碎了熬粥喝。
隴軍擺明了要引他們突襲,外鬆內緊,萬脩也不上當,就讓人做了第五倫在新秦中教士卒捕黃河魚時製作的“地籠”,從城頭墜繩沉入渾濁的河中,每天都能撈上來幾十條魚,渭水煮渭魚,倒也彆有一番滋味。
城池周邊的山崖上還長著一些野果,有一眼望不到邊的五味子架,紅紅的,一串擠著一串,半座山都是紅的;成片成片的地莓,有大拇指大小,秋雨一過,隻需屈尊跪地,兩手掬上一捧,也算酸甜可口;亦或摘得刺手的毛粟子,扔進火堆片刻,就能吃到香脆的果肉。
甚至還收獲了些許野花椒,曬乾後專門發給守城執勤的士卒,夜裡實在困乏時嗑上一顆,準保麻得你全無睡意。
戰爭就從六月底打到了八月中,期間楊廣屢屢接到隗囂發來的催促,也聽說又有兩支魏軍突入隴右。屬下惶惶不安,多有商議是否要以隴西與魏國和談著,但他們請示楊廣時,卻遭到了這位“禦史大夫”的訓斥。
“隗將軍平生自言,所以擁兵眾,不為爭衡天下,隻欲保全父母之國而完墳墓也,待諸豪及士大夫甚厚,反觀魏皇,起兵反莽時借助渭北豪強之力,待其羽翼豐滿後便毀傷之,屠族三十有二,關中大震。”
“爭衡河北後,又聽聞第五倫強遷河北諸劉八族七十五家,宗廟之犧,為畎畝之勤。”
“若叫第五倫得誌,入主隴右,天水、隴西十六姓,下場難道會比渭北群豪、河北諸劉更好?汝等皆大姓子弟,毋要中了第五倫分化之策。”
楊廣自認為看透了第五倫的打算,六郡子弟兩百年的傳承與輝煌,不能這麼斷了。
與其苟且沉淪,倒不如再拚一把!
“如此,唯有隴蜀合縱,才能對抗第五。”
楊廣也終於等到了援軍,隗囂已令其長子放開了祁山大道,來自南方的蜀軍正源源不斷抵達隴西!
隴兵們麵色複雜地看著“友軍”堂而皇之北上,因長期以來的地域歧視,他們一向是看不起蜀人。
再者,過去還能騙自己說是“在漢旗下而戰”,和祖輩沒什麼區彆,可隨著蜀軍進入,聽說隗囂已向公孫述稱臣,這早就名存實亡的“西漢”朝廷,恐怕也維持不了幾日了。
而蜀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來支援楊廣,要一鼓作氣奪取綿諸!
“魏軍糧食已儘。”
楊廣的圍困還是有一定作用的,光靠吃城郭周邊的山果、野莓無法維持兩千人的食量,楊廣觀察到,城內炊煙冒起的越來越少,城邊本就不多的樹木也被伐儘。
但隻要隴兵發動進攻,仍會遭到萬脩部的迎頭痛擊,箭矢用光了,就拆房子上的瓦片,或將梁木劈了,削尖頭作為兵器。
更讓楊廣氣得七竅生煙的是,本地氐羌中,居然還有人在夜晚時分從上遊搖櫓送糧食到綿諸城下,送給魏軍吃!
在審問中,這些居住在山上的氐羌之民遭到審問時,回答也頗為簡單:他們不懂天下大勢,隻是單純佩服城內魏軍驍勇無畏,敢走他們都畏懼的狹道過來。
而萬脩也很懂本地風俗,圍城尚未開始前,讓親兵挨個寨子給氐羌頭人送去金餅和禮物,希望他們在秋收後,能支援城中一點糧食。萬脩承諾,等拿下隴右後,魏國皇帝會厚待幫助他們的人。
儘管大多數寨子隻收金餅不辦事,但亦有不少信然諾者如約犯險。
楊廣沒想到萬脩為了得到“人和”,還做了這種事,隻令人去各寨宣布:“若諸氐能助我破城,城中魏軍金餅,難道還不能與眾人貢分之麼?”
但反向者寥寥,冒險走水路送糧食,魏軍可乾脆了,直接一手交糧一手拿金子,可跟著隴兵攻城當炮灰,風險更大不說,這城困了快兩個月了吧,真能攻破?
楊廣大怒,正準備下令,將任何通魏之人統統斬首,不論夏戎,但這件事卻給了一個人靈感。
“楊將軍毋急!這或許是一舉擊殺萬脩的機會!”
“隻要萬脩一死,城內魏軍,必定土崩瓦解!”
……
按理說,在沒有太多副食的情況下,一個成年人月食一石半,再省也得一石主糧才能飽。
但依靠區區千石糧食,兩千多魏兵已撐了一個半月,城外野果已儘,能撈上來的傻魚也越來越少。若非前幾天各寨氐羌冒險劃船送來了幾波糧食,連城頭執勤的士卒都要餓趴下了。
兵卒們也有些喪氣,本想來隴右大乾一場,豈料卻困頓於此。
但萬脩卻不這麼認為。
“吾等每拖住一個敵軍,陛下和諸位將軍突破隴山,就更容易一分。”
他能力有限,或許無法達成戰術上的突進,但牽製隴右兵力的戰略意圖,卻顯然成功了。
這一日,萬脩從早到晚也隻喝了點薄粥,當初來時在山上磕到的後腰越發酸痛,可他們的醫者卻自己生病死了——楊廣在上遊扔了不少死羊死馬,雖然流水不易汙染,但魏軍已經沒有足夠燃料燒熱水喝了,不夠注意的士卒飲了河水,還是著了道,連醫者也一病不起。
魏軍最期盼的,就是入夜時分,那些氐羌之民貪賞賜,送糧來援。
“將軍,船來了!”
眼尖的士卒發出了呼喚,萬脩過來一看,果見夜色中,一艘輕舟悄然靠近,劃船人赤裸著上身,努力掌舵讓船隻在湍急的河流中無失,糧食則牢牢綁在船幫上。
渭河的濤濤大浪,瘋狂的拍打船幫,奔騰咆哮的河流,夾雜著渾濁的泥漿,掀起巨大的浪花,狠狠地拍打在船員身上。但那掌舵者依然屹立在船體的最後,他雙手死死地抓住船舵,觀察著每一個可能突發細節上的博動與閃失。
更彆說,他還得躲避來自岸上的隴兵,他們發現了這不速之客,箭矢一次次射來,但都劃著船隻落在水中。
時間在掙紮中熬過,幾經波折,小船在順流而下的波濤中幸免,在峭壁下的河灘上一點點靠岸。
“好壯士!”萬脩都忍不住為此人喝彩。
而綿諸城頭也垂下了籃筐,讓他將糧食先送上去,然後才輪到人。
等那人也拽著繩索爬上城頭後,魏軍士兵頗感詫異:“就你一人?”
如此洶湧的河水,獨自來冒險,這當真是個孤膽英雄啊!
可來人搖搖頭,悲痛氐指著船上,那兒居然還躺著一個人,但早已變成了屍體,身上紮著幾支箭,是他的夥伴麼?還是親人?
火把照射下,眾人看清楚,這是個瘦削漢子,那長長的臉和本地氐羌之民頗為相似,他擁有著赤裸裸的古銅色的肌膚,透閃著力量和雄渾的色澤,難怪能在驚濤駭浪中獨自駕馭船隻。
“我父,被隴兵,射死了。”
他拍著自己都胸膛,罵了幾次隴蜀羌語,然後用生澀的漢話吼道:“報仇!”
他在人群中左顧右盼,最終目光找到了被人群簇擁的萬脩,遂朝他重重下拜,但垂下的目光卻十分深邃:
“將軍收留,我要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