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六盤山上高峰
“山高而長,北連沙漠,南帶涇、渭。關中四塞,此為西麵之險。”
這是第五倫在山麓東麵仰望這道山脈後給出的評價。
他說打隴阪是“仰攻”,這是字麵含義,因為陳倉一帶地勢平坦而低,但向西北行則越來越高,當抵達隴阪腳下時,眼前這道山脈卻陡然上升!
“其阪九回,不知高幾許。欲上者,七日乃得越。”
這意思是,隻知道險峻得翻到對麵山腳都得走七天,至於多高,隻有天知道。
但今日,當第五倫隨軍抵達此處時,卻偏要測一測這“不知幾許”的高度。
對數字和器械較為敏感的水衡都尉杜詩被調到西線來,與身在長安的任光一東一西,統籌漕運輜重事宜,當第五倫問他能否有辦法測出隴山高度時,杜詩道:“臣隻能用偃矩望高之法,粗略量出。”
第五倫讓他當場演示,杜詩的偃矩法純粹利用經驗,得出的答案距離實際肯定很遠,隻能說“或有八百步左右。”
第五倫卻還不滿意,隻笑道:“予倒是有兩種方法,可量得隴阪之高!”
一種是使用多次測量傳遞的方法,就可以測量出各點之間的距離和高度差,得到了一千零九十步的結論。
其次,則是第五倫令材官營將大黃弩屯用於測量目標遠近高度的“經緯儀”拿過來。
這所謂的經緯儀,其實是設在一個框架上的三條橫線和三條豎線,縮小版的安在大黃弩望山上,射手利用十字網格就可以上下左右地瞄準目標了。此物同樣可以利用相似三角形,測山之高,用算家勾股之法反複推算後,亦得一千多步。
杜詩大受震動,在那用經緯儀對著旗杆等物比比劃劃,準確度確實很高。隨著少府全麵開工,將武德皇帝任何設想都變成現實,近來軍中的小器械是越來越多了——儘管大多數做出來後一試,發現是沒啥用處。
這次測量肯定比以經驗猜測要精準,一千步,相當於這是第五倫他們所在山腳營地,與遠處隴阪隘口的高度差。
從平原地帶,在短短數十裡範圍內,高度驟然上升千米之巨,這在冷兵器時代,有多麼的可怕?
第五倫也想起了那首《隴頭歌》:“難怪關中民夫被征召去隴右服役,在這座山上都能走哭了,反叫隴右人笑話。”
平常尚且如此,戰爭時期,來自關中的軍事力量想要衝上去何其難也,巨大的坡度的險峻的道路,不但對人馬體力是極大考驗,輜重運輸也是一項難題。
那能不能繞道呢?很遺憾,即便隴關道如此難走,卻已是翻越隴關的“坦途”。
更麻煩的是,在過去的曆史中,甚少有勢力在此留下戰爭記載,秦人翻隴山向東沒遭到群戎多大阻礙,而漢初時漢軍暗度陳倉後,也很輕易就打到隴右了——當時隴右是章邯統治,秦人恨透了這個害他們二十萬子弟被楚軍屠殺的家夥,反而對“約法三章”的漢軍頗為歡迎,相當於傳檄而定。
於是第五倫也沒有戰例可以參考,隻能讓將吏們一點點摸索。
“大軍要進攻隴阪,應該以半山腰的關山草原為前進營地。”
這是來自萬脩的提議,關山草原在隴山東麓中段,據說這裡就是秦人祖先非子為周王牧馬之地,有大片平坦之處,可以安營紮寨,容納上萬人入駐,時值盛夏,草地豐饒,亦能減輕牲畜食秣的壓力。
可再往上就沒那麼容易了,隴關道開始變得極其狹窄曲折,要通過盤山路一點點往上挪,而山道儘頭,則是險峻的隴阪,隴軍已經在那以逸待勞,痛擊任何仰攻關隘的魏軍。
前鋒光跋涉就花了三天,第四天發動了試探性的進攻,結果十分讓人沮喪:一向驍勇的親衛師都被攆下了山。
第五倫光是在關山草原觀戰,就能感受到戰鬥的艱巨,隻歎道:“予算是明白,當初綠林王常在麵對潼塬時的心境了。”
隴阪比潼塬更險,不管魏軍在隴東有三萬、五萬甚至是十萬人馬,在狹長的隴道上,兵力優勢將被抵消,大型攻城器械更是絕對運不上來,小型的投石器在關山都找不到地方安放。
在進攻持續到第三天的時候,即便第五倫為先登設置了重金犒賞,但又一個旅在隴右良家子和徒附兵的反擊中敗下陣來。
久拖對峙下去也沒個儘頭,因為隴山西麓較為平緩的緣故,隴軍支援、補給都比魏軍方便。
這也是第五倫此番征伐,必須分兵緣故:與其十幾萬人擠在山腳下加重補給負擔,還不如兄弟上山,各自努力呢!
仗打到這份上,第五倫算是清楚,想硬生生從正麵打破隴關何其難也,他開始讓軍隊陸續撤回山腳下,在關山草原留數千人,虛張聲勢保持壓力即可。
接下來隻能等小耿和吳漢合計蕭關道的捷報了麼?可哪有那麼輕易,吳漢被第五倫設計了一波,用雜號將軍和侯位,把老吳從幽州騙到了關中,而他手裡的幽州突騎則由景丹接管,如此一來,剛加入的”幽州係“就掌握在了第五倫嫡係親信手中——他失心瘋了才把軍紀極差的漁陽突騎調到關中來禍害地方呢。
所以吳漢的“獨立師“雖然番號沒變,但人已經換了一茬,目前是將不識兵並不識將階段,從北地西擊,一路上依然是艱難險阻,城得一個一個拔。
而原本指望給隴右背部迅猛一擊的耿伯昭部並州突騎,則因為匈奴忽然增加了在賀蘭山一線的部落,得留人守備富平,不能儘數南下,進度可能也會被耽擱。
“打隴右靠的是磨性子,急不得。”
嘴上這麼說,第五倫卻不想空待,隻暗道:“看來這‘下路兵線’,是不得不出動了!”
……
“渭水狹道的這一路,本不在予籌劃內,全是君遊的主意,君遊也數次說過,已籌備妥當,隨時可派數千兵西行。”
等第五倫從關山草原回到陳倉時,複與萬脩商議:“但予在陳倉詢問,都說狹道不是人走的。”
在隴山南端,渭水硬生生衝出了一條狹長的深溝來。按理說,大多數地方,沿著河穀,總能開辟出一條道路來,諸如秦嶺中的褒斜道,全靠褒斜兩水。但渭河恰好是個例外,很多地方是高山峭壁,要想沿著渭河通過隴山,除了修建棧道外,幾乎彆無他法,但前朝也無人做過此事,而湍急的水流也意味著,逆流行舟沒有可能。
“渭水狹道雖險,但並非不可行人。”
“臣之所以敢說這句話,所以因為親自帶兵扮作樵夫,沿著渭水往西查探過。”
萬脩鎮守右扶風這一年半可沒閒著,雖然隨著步入中年身體不太好了,但他還是經常親曆第一線。
他在地圖上給第五倫指出這條犧牲了不少性命才探明的道路:“此道是從陳倉西行,過渡口,沿著辟於山間峽穀的險道走,在山嶺河流間數次穿行,過麥積山,行程數百裡,最終可抵達隴西上邽(今天水市秦州區)!”
萬脩力主此策:“雖是主要便於地方鄉民往來走動,不利於大隊人馬跋涉通行,但卻不缺水源。亦可出一支奇兵,攜炒麵為乾糧。”
他開始請纓道:“請陛下坐鎮陳倉,臣願親將偏師出擊!不過半月,便能捅入隴右的心臟!”
第五倫奇了:“若是耿伯昭、吳漢,甚至是文淵提這樣的建議,予不會感到奇怪。”
“但君遊一貫以儒俠君子示人,用兵也和景孫卿一般穩健,為何此番如此銳意?”
萬脩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臣雖年長後好讀書,但年輕時,亦是快意恩仇的五陵遊俠兒啊!”
“如今隴阪難越,臣豈能愛區區身軀,而不敢赴軍之厄困?”
“好將軍!”第五倫依然有些沉吟,他之所以一直按著這條進軍路線不動,是因為渭水狹道和子午道一樣,看似“奇謀”,實際上非萬全之策。
他遂道:“隴右肯定會向公孫述求援,而我留岑彭守渭南及子午穀,若是蜀軍敢犯險,必令其有來無回。”
“這渭水狹道也一樣,汝欺隴右無好人物麼?倘有有識之士進言,於麥積山僻中以兵截殺,汝孤立無援,進退不得,非惟五千人受害,亦大傷銳氣。”
萬脩卻不甘心一直做個押陣腳的角色,再請命道:“以隴右之形勢,若能有奇兵進入其腹地,隴西豪強,必然大驚,將與離心離德,到那時,臣就不是孤軍奮戰了!”
萬脩認為,隴右內部其實也不穩固,隗囂受命於敗軍之際,威望不足以讓其他十多家豪強閉嘴,更何況還圍繞孺子嬰的複漢派存在。
以萬脩看,若能殺入隗家不能一言九鼎的隴西,隴右豪強必然大受震動,或許會發揮大姓的傳統藝能,將隗囂推出來承擔抵抗王師的所有罪名,將他賣個好價錢呢!
“世人皆道臣用兵怯怯,這次正好可稍稍用險,出乎奇意料,臣以奇勝之,而陛下以正合之!隴軍可大破。”
萬脩屢屢請命,而眼看時間進入六月份,隴關、蕭關兩道皆無進展,第五倫隻看著六盤山高峰之上,天高雲淡。
這一帶氣候較為乾旱,沒有出現連綿驟雨,可再等些時日就不一定了,確實是走渭水狹道最合適的機會。
“君遊。”第五倫遂鬆了口:“汝非但是予之強弓,吾等在新秦中時,為予射下南飛之雁,以為聘禮,所以予才會視汝為家人。”
第五倫讓郎官取來一把專門授予將軍的軍斧,自持其刃首,而將斧柄交給了萬脩,這是極其信任的標誌,畢竟若將軍有異心,接過來甚至能把皇帝砍了。
“將軍亦為予之利斧。”
第五倫答應了萬脩的請戰,動情地說道,順便在不知不覺中,又搶了個本屬於秀兒的成語。
“且為予,披荊斬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