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你配嗎
竇友被逼得逃出武威之際,他送去東方的兒子竇固,卻好吃好喝待在長安。
竇氏源遠流長,可以追溯到漢初時的外戚竇氏,一度”垂簾聽政“的竇太後去世後,竇家也隨之衰敗,但府邸卻一直傳了下來,在北闕甲第中不錯的位置。
按理說,竇氏家主乃竇融,竇固作為侄兒,應該去大宗府上居住,但他作為武威郡送來的誠意,身份特殊,甚至還得藏著不讓隴右知曉,第五倫遂賜了新的宅第,派專人去照顧他。
竇固才十歲,做魏王的郎官吧,略小,當太子的伴讀吧?又太大,伍明連話都還沒說明白呢。於是竇固平素也沒什麼事做,隻十日代其父一朝請罷了。
第五倫最近為很忙碌,也是在即將用事於河西時才偶爾想起這娃兒來,吃飯的時候,抽空問負責盯梢全城的繡衣都尉張魚:“竇固近日在做何事?”
張魚稟道:“在讀書。”
“讀書?”
“然也,陛下不是給了他符節,可以出入天祿閣等藏書之館麼?竇固無事時便去。”
這讓第五倫停了筷著:“十歲出頭的童子,看的什麼書?”
“多覽書傳。”
有出息了啊這孩子,第五倫聽張魚提過,竇融的兒子竇穆是城裡出了名的貴公子,常與城中輕薄浪蕩兒往來,往後隻怕是個坑爹的二世祖。
倒是這竇固,按理說,十多歲的孩子爹媽不在身邊,那不得往死裡玩,但竇固年紀小小卻不好嬉樂,是想做個大儒麼?
可第五倫也說不準少年時能否自律,與未來成就是否一定有關係,隻記住了這小竇固。
這時候他才察覺稱謂的變化,斥張魚道:”餘還沒稱帝,叫什麼陛下?”
張魚笑道:“陛下已有其實,何況是名?”
“名實還是不太一樣。”
進入四月以來,第五倫一直忙著籌備稱帝事宜,隨著實力具備,將名也攬入懷中,這是水到渠成的一步。他雖然決定不改國號,但朝廷國策也會借機做出一定調整,吹響一統天下的號角。甚至還會借著稱帝,宣布搞一次“秋闈”,好填補擴張一倍地盤後,極度缺乏的官員。
對第五倫欲稱帝,魏國內部是頗為喜悅的,因為這意味著新的封賞,也讓眾人更加有奔頭。
但身在天祿閣的某位秘書郎卻不這麼看。
……
班彪班叔皮,又在奮筆疾書了,和上次因被紙張和雕版印刷降維打擊而夭折未能散播出去的《王命論》不同,這次班彪斟酌了一下用詞,以理中客的態度書寫了篇奏疏。
“從前周文王繼承祖宗道德的餘緒,加之本人的睿聖,三分天下有其二,尚且能服事殷商,等到武王即位,八百諸侯不謀而會於孟津,皆曰‘紂可伐矣’。但周武王認為天命尚不可知,於是還師等待天時。漢高皇帝征伐多年,仍用沛公的名義行軍。”
“今魏王令德雖然鮮明,卻沒有周朝那樣的福祚,威略雖很振興,亦不如漢高之功勳,而欲舉未可之事,昭速禍患,無乃不可乎?惟大王察之!”
寫完後,班彪又讀了一遍,卻猶豫了。
“魏王被河北大勝衝昏了頭,一心想要稱帝,聽得進這話麼?”
隨著“綠漢”棄都南渡,“北漢”轟然覆滅,“梁漢”被赤眉痛擊,天下的複漢運動進入低潮期。班彪的心態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畢竟不是瞎子,第五倫治下的關中漸漸恢複生機,諸漢在治理上皆不如魏,這是無法駁辯的事實。
“魏王確實是一方之雄。”班彪也不得不承認這點,連稱呼都變了,不再直呼其名。
可同時班彪也篤定:“但他依然沒有稱帝開創一朝的資格!”
周秦之興,靠的是文王福祚、六世餘烈。漢之興也,劉邦沒有靠祖先,但卻有本人的英明神武。
班彪在第五倫宣傳“漢家氣數已儘”時,曾寫了《王命論》與之對抗,當時他就總結了劉邦能得天下的五個要點,眼下,班彪就一一與魏王做了比較,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一遛就知道了。
“高皇帝能興起有五因。”
班彪將案幾上的燒蠶豆拾起一顆放入甕中:
“一曰帝堯之苗裔,魏王非要追溯先祖,出於田齊,也能與王莽同源,皆是帝舜之後,與高皇帝略等。”
“二曰體貌多奇異,魏王高才七尺三寸,相貌也平平無奇,亦未曾聽聞他身上有七十二黑子之類,故遠不如漢高。”
“三曰神武有征應,高皇帝出生時,其母夢與神遇,震電晦冥,有龍蛇之怪。等到年長後,也多有靈異,是以酒肆感物而折契,呂公睹形而獻女,連秦始皇也東遊以厭其氣,呂後望雲而知所處。至於受命則白蛇分,西入關則五星聚,更是足以明證天授。”
“無知者說,魏王之興,前有涇水雍塞之兆,近有王莽夢金人五枚之預,及其起兵鴻門時,太白經天,而河洛白魚也流傳甚廣,但公孫述已占據金德,魏王不肯屈尊於木德之位,無可奈何,隻能號稱自己五德俱全,這不過是騙愚人的話。”
“故而在祥瑞征應上,魏王還是不如高皇。”
班彪將第四顆蠶豆撿起來:“四曰寬明而仁恕,高皇帝能封雍齒為侯。可第五倫卻睚眥必報,為了一家一姓之夙願,竟將河北劉姓八族遷徙入並州太原、上郡等處,分彆安置在八個縣。”
班彪自然沒領會第五倫打擊河北諸劉的真正原因,他的格局隻配盯著第一層,甚至選擇性遺忘了劉邦給嫂子家封“羹頡侯”這種小報複。
“五曰知人善任使,高皇帝從諫如順流,當食吐哺,納子房之策;拔足揮洗,揖酈生之說。悟戍卒之言,斷懷土之情。舉韓信於行陣,收陳平於亡命。英雄陳力,群策畢舉。”
“魏王麾下,雖也有不少將相之選,勉強勝任各方,但就謀士而言,有一馮衍而不能儘其用……亦不如高皇。”
五點看來來,第五倫也就“出身”這點和劉邦打平,其餘皆不如,稱帝,你配嗎?
班彪暗暗搖頭,這奏疏他最後還是決定不上了,班家老小還在關中,可不能殃及他們,他隻打算用自己個人的舉動,來表達對第五倫稱帝的不滿!
他將五顆蠶豆攢在手中,起身暗道:“第五為王,我還能在天祿閣校書做事,可一旦稱帝,就不同了,彪當掛印而去!”
然而,班彪一個小小的秘書郎,不入流的小官,因為自己不積極主動,所以一直沒得提拔,在天祿閣坐冷板凳,並沒有印可掛……
……
“叔皮要辭官?”
按理說,班彪這小秘書郎的辭呈是交不到奉常王隆處的,可誰讓他入職早,遠在櫟陽臨時都城時就來供職了呢?
“彪病了。”這是班彪請辭的托詞,但他整個人看上去確實不太好,畢竟每當一個大漢崩潰的消息傳來,就會對班彪的信心產生巨大的打擊,加上經常熬夜奮筆疾書,二十出頭的青年,卻憔悴得好似三十老漢。
“叔皮去職後,打算做何事?你如此年輕,不為國家效力,才華浪費了啊。”
對班彪決意離去,王隆頗覺得可惜,班彪哪怕心裡把魏王數落了個遍,但天祿閣的本職工作卻乾得很不錯,自然,他也順便將家裡沒有的諸書看了個遍,甚至抄了一份帶在身邊——班彪也開始接受一度鄙夷的“紙”了,你彆說,這東西輕便易攜,連班叔皮都直呼真香。
他的行囊裡,已經裝了滿滿一摞親自抄錄的《太史公書》,比班家藏書更為完整。
這也是班彪打算做的事。
“彪無治世之才,願摒棄案牘雜事,專心史籍之間。前漢武帝時,司馬遷著《史記》,自太初以後,闕而不錄。後雖有褚先生等續補,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繼其書。”
“彪願繼采前史遺事,傍貫異聞,作《史記後傳》。”
王隆心中一動,本想留班彪,但想到魏王的叮囑,念及班彪平素的表現,卻又欲言又止,遂任由此人離去,修他的私家史書去吧。
隻道:“叔皮寫完之後,一定要送一份來天祿閣。”
“那至少是二十年後的事了。”班彪是卯足了勁,一定要寫一本巨著出來。
既然現實裡諸漢費拉不堪,讓班彪大失所望,他隻能去書裡複興大漢了——因為路途遙遠,消息閉塞,班彪對東南的吳王秀所知甚少,還沒將他看做大漢之光。
王隆大笑:“二十年麼?隻願我能活到那時。”
班彪的離開,並沒有讓王隆難過,一來是現在王隆身邊不缺人才,上次文官考試選上來的人才,精通文章者多派給了他,少了一個班叔皮,無傷大雅。
其次嘛,關於那件事,魏王說了,一定要“政治上可靠”,最起碼要對魏王的事業心向往之,依然留戀前朝走不出來的人,就要排除在外,不配做此事了。
王隆看似不問小事,可他也發現了,班彪每逢聽聞魏軍大勝、諸漢敗北時,就總板著個臉,好似戴了痛苦麵具,這麼明顯的態度,他還是看在眼裡的。
這也是班彪資曆夠老,工作也勤勉,卻一直不得升遷的原因——王隆生怕他能直接和魏王接觸後,露了老底啊!畢竟魏王現在,都不一定知道他的官府裡有班彪這樣一個小角色。
“可惜了,班彪不能為魏所用,隻能做一個鄉野閒士了。”
王隆歎道:“大王說,要以史為鑒,還令我多搜羅精通書傳史文的人才,籌備數載,往後天下大定後,花費十年之功,眾策齊力,好好修一本《漢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