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郡李氏的家主,北漢的大司馬李育已獻出北方的襄國城(邢台),前來邯鄲拜謁第五倫,表現頗為積極——嗣興皇帝都跑去銅馬另起爐灶了,諸王分裂不知所從,劉家人自己鬨成這樣,他們這些異姓既無效忠對象,不降待何?
作為北漢政權排的上號的重臣,李育投降第五倫是要親自接見的,表示歡迎後卻又恍然想起:“餘記得武安李氏,乃是君家分支?”
武安縣雖與邯鄲相鄰,卻是屬於魏郡,第五倫做大尹時,就從武安李氏身上撈到了第一桶金,用他家兩萬多頃地給豬突豨勇分了田,從此開始了滾雪球般的耕戰。
那武安李氏戰敗後逃到邯鄲,得了李育和劉林庇護,第五倫還笑著往李育背後看了看:“怎麼,昔日餘的魏郡賊曹掾李能,還不肯來拜謁舊主?”
“李能糊塗愚鈍,不識真命聖王,仍在追隨劉林!”李育連忙撇清關係:“等破了城,老朽當按照族規,將他誅滅!”
第五倫笑而不答,黃長會意,糾正李育的錯誤想法:“李君,若擒了李能,究竟該行魏王的國法,還是你的家規?”
李育冷汗直冒:“國法大於天!當然是按照魏王律令處置,老朽的意思是,若魏王還能留李能一點屍骨皮肉,我也要親手加戮,清理門戶!”
他深恐自己投降太晚,又向第五倫獻上了兩個消息。
“劉子輿身份為假,乃是劉林尋來卜相者王郎冒充!劉林以為旁人不知,但老朽一直看在眼中,隻是礙於劉林淫威,不敢揭穿。”
雖然人人都說劉子輿為假冒,但具體到真實身份卻說不清楚,得知此人其實是被自己逼死在鄴城的卜者王況之子時,第五倫先是一愣,旋即卻笑道:
“這假劉,卻是比許多真劉更像漢高子孫!”
先是隱忍騙得劉林放鬆警惕,毅然放棄安逸的傀儡生活出逃。
還直接逃入銅馬軍,一通騷操作後,居然領著流寇們打下了一片山河,漸漸起勢。這膽量絕非凡俗,第五倫已將劉子輿列為吳王秀和“赤眉共和國“之後的第三大敵。排位比梁漢、胡漢都要高,能逼得魏王無法團結民眾流寇,隻能借助大族之力的敵人,這還是第一個。
得了李育獻上的消息後,行人伏隆大喜,認為隻要散播出去,劉子輿的手下便能不戰而散。
“哪那麼容易。”
第五倫卻以為不然:“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事到如今,劉子輿究竟是不是漢成帝後裔,究竟是不是劉姓,早就不重要了。”
其身邊的死忠仍會信之不疑,他們效忠的是劉子輿的帶來的利好和承諾。而不相信的人,也會嗤之以鼻,第五倫肯定要加以宣傳,但於局勢並無太大影響。
第五倫更在意的,則是李育送上的第二樁消息。
“先時,劉林見王郎出奔,真定王與之交兵,而魏軍又北上步步緊逼,一時間無人救援,便生出了聯合南方梁漢的念頭,遣使前往睢陽見劉永,請求他發兵北援。”
梁漢建立時間尚短,內部都沒安穩,自然無法來援,豈料魏王卻反問了一句:“劉林隻向梁漢一家求救?”
見李育沒領會,黃長隻覺得此人實在遲鈍,替魏王將不好說的話講明白:“前漢景帝年間,七國之亂,趙王劉遂殺死國相、內史反叛,發兵駐守趙國西界,想等南方吳楚聯軍到來一起西進。向北則遣人出使匈奴,與單於相通,約合進攻太行以西……”
黃長拚命暗示:“劉林麵臨形勢與昔日類似,內外交困之下,人就會格外糊塗,他是否也曾令李君,發信使去北邊……”
李育恍然大悟:“確有此事!劉林確實令老朽遣人去拜見盧芳及單於。”
“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魏王一心禦虜,而劉林為了一家一姓一族的興衰,已經不顧幽冀及天下人的利害了,扶持假劉子輿不說,還想效忠第二個假皇帝,引胡人入寇。”
“他該死啊!”
……
有了本地豪強參與攻城後,邯鄲之戰的進度大大加快,大姓們驅趕自家徒附作為炮灰,頂著城頭箭矢磚石不斷攀爬,這些經常出入城郭的人,還清楚碩大的邯鄲城何處最為脆弱。
“敢告於大王,邯鄲最易破入者,大城東北角是也。”李育得到接納後,客串起了導遊,在望樓上為第五倫指點邯鄲城防。
如今的邯鄲分為大小兩城,大城乃是戰國時邯鄲遺存沿用,夯土牆裡偶爾還能挖出來趙國刀幣。
“昔時七國之亂,漢景帝派曲周侯酈寄率軍來擊趙,趙王劉遂固守邯鄲,與漢軍相持七個月。後來吳、楚兵敗梁地,不能西進,匈奴聽說七國兵敗,也不肯再南下,漢軍遂決引水淹灌邯鄲。”
“大水衝毀大城東北角,趙城壞,劉遂自殺,邯鄲遂降。”
“等到漢景帝之子,趙敬肅王劉彭祖被封到此處後,便加以修繕,將戰國時的叢台擴建,這才有了內部小城。”
小城和大城的城牆,在東北角重合,以補上這裡的缺陷,可也意味著,一旦攻上東北角,連進攻內城的麻煩都省了。
第五倫隻讓關中工匠安置好“飛石”在西南角一字排開猛攻,來投靠的大族則帶兵去打東南角,參與過進攻就算納了投名狀,暗地裡卻令精銳敢死之士在東北角做準備……
十月十五日夜,隨著三麵一同強攻,邯鄲人手捉襟見肘,趁著東北角防禦暫時被抽調時,死士在豪強徒附扛著雲梯協助下,一舉登上城牆。
這次,他們沒有再被趕下來,而是牢牢占住了幾個人的位置,然後仗著士氣高昂和源源不斷攀爬的援兵,將牆頭的位置一點點擴大,從數十人到數百人,最後完全占領了東北角!
是夜,邯鄲大城遂破!
……
大城陷落,小城也沒守住,到了次日,劉林及其最後黨羽已退至叢台負隅頑抗。
此處乃是戰國時趙武靈王為了觀看軍操而建,樓台眾多,而連聚非一,故名叢台,倒是易於防守。
趙王劉林受了傷,頹唐地靠在女牆之後,不斷灌酒以緩解身上疼痛,豈料越喝越疼,嘴裡也罵罵咧咧。
“昔日秦趙長平之戰後,趙國君臣憂懼,早朝晏退,四麵出嫁,結親燕、魏,連好齊、楚,積慮並心,備秦為務。其國內實,其交外成。”
“寡人雖遭王郎背叛,真定王所擊,丟了不少郡國,但也卑辭重幣,結好梁漢。劉永竟作壁上觀不渡河來救,何其愚也!他難道不知道,第五倫欲覆滅諸漢,絕了我劉氏再受命之運,邯鄲既陷,遲早會輪到他睢陽麼!”
早先劉林還覺得,秦擊趙時,邯鄲被圍了三年,而如今與魏軍作戰不過三月,隻要撐到隆冬,還有機會!
又下令:“昔日平原君令夫人以下編於士卒之間,分功而作。家之所有,儘散以饗士,得敢死的士卒三千人,守住了城防,如今寡人亦要效仿,城中劉姓宗室,不論男女老幼,皆上叢台守備!”
趙地劉姓頗多,單從趙敬肅王劉彭祖算起,此人生孩子速度雖然比不上小老弟中山靖王劉勝,但也擁有二十七個長大成人的兒子。漢武帝對這一家子頗為照顧,統統封侯,繁衍七代人後,趙劉後裔已經暴漲百倍,沒有一萬也有幾千,湊一起也是支軍隊。
先時避銅馬之亂,各地的趙劉後人紛紛跑到邯鄲來避難,如今大小城破,因為劉林宣揚說第五倫要屠儘劉姓,他們信以為真,都簇擁在叢台,男人武服仗劍跟著劉林,家眷孩童則嚶嚶痛哭,一片亡國之相。
“哭什麼!”
劉林頗為煩躁,站起身來,他知道叢台遲早會陷落,自己已經被逼入了絕境,看著麵前數百上千的劉姓宗室,罵道:“從趙敬肅王到寡人王考趙繆王,傳承一百六十餘年,在王莽篡漢時,已經淪亡過一次。”
“孤忍辱負重,本欲複興趙劉,乃至於繼承漢統,卻淪落至今,趙國社稷即將傾覆,而大漢也永遠沒機會複興了。”
“漢室將卑,其宗族枝葉先落,吾等作為枝葉,哪還有資格活著?“
“十多年前,漢為王莽所篡,趙劉不能舉事與之死戰,已是奇恥大辱,今日第五倫破邯鄲,吾等當從容赴死!以殉宗廟!”
大樹倒下,異姓的猢猻鳥兒可以各自散去,但樹枝樹葉,卻要一起毀滅!
絕望到瘋狂的劉林,在叢台即將陷落之際,令衛士將趙劉的孩子們統統趕到城牆邊上,頭纏白布,站成一排,為漢趙社稷戴孝。
城下魏軍隻當他要用一群孩童做擋箭牌,在第五倫命令下,暫停了射箭,卻聽劉林嘶聲力竭地對台下魏軍叫罵:“今日便讓汝等看看,趙劉的血性!男者寧死不食魏粟,女子寧死不願為汝等賤庶所汙!”
這時候,劉林回過頭,看到自己年幼的兒子,他才五六歲,手中尚捏著一個“鞉”(táo),此物如鼓而小,有柄,兩耳,持其柄而搖之,則旁耳還自擊,便是後世的撥浪鼓,事到如今還拿著,可見是最喜歡的玩具。
這孩子年紀小,被叢台下的喊殺聲所嚇,畏懼父親麵上不敢哭,下麵卻忍不住尿了出來,熱乎乎流了一灘,這一幕激怒了劉林,頓時罵道:“高皇帝和敬肅王,怎會有你這樣膽小的子孫?“
言罷竟然伸手將他拽到前頭,親手將幼子拎起,往外一推,從十多丈高的牆上一推而下!台上隻剩下孩子母親的哀嚎痛哭。
遠遠看去,那孩子一身素服往下墜落,城下的部隊隻當是什麼守城器械,連忙後退,露出了一片空地。隨著落地的聲響,慘叫戛然而止,轉眼一看,卻是鬟發稚童摔死於地,鮮血一點點擴散,手中還捏著他的撥浪鼓……
接下來,讓攻城者永世難忘的一幕出現了,在劉林這大宗之主的勒令下,一個又一個趙劉的孩子被殘忍推攮而下,倒是魏軍在片刻愣神後,接到了第五倫的命令。
“將旗幟鋪開,在牆根接住他們!”
詭異的一幕出現,絕望的劉林認為漢趙既亡,享受了百多年好處的劉姓就再無生存的資格,開始屠戮自己的宗族。作為敵人的魏軍卻出於某種惻隱之心,開始救助被推下叢台的孩子。
先前被第五倫封為白耳伯的中山靖王之後劉建也被派去高台對麵喊話:“魏王有詔,隻誅劉林、李能二人,其餘人等,不論是何姓氏,皆可赦為庶民!”
皇室王室,宗法血緣紐帶極強,小宗平素都在劉林這大宗族長麵前唯唯諾諾,直到今日生死關頭,當劉林瘋狂地要所有人死戰,還要奪走孩子,讓他們先一步“殉漢”時,終於有人爆發了反抗。
哪怕樹根朽壞,但枝葉,亦有活下去的欲望啊!
有了第一個人拒絕,就有第二個,叢台之上爆發了內亂,廝殺中,李能被殺,劉林衛士儘死,而他還被不想死的親眷們用戈矛頂著,逼到了叢台邊緣。
他們還是沒膽子直接砍劉林的頭顱,隻隨著宗族眾人集體推攮,劉林失足從台上跌落而下!
劉林頭朝下,地麵陡然靠近,就像在邯鄲這個受詛咒的地方,奇跡般持續了七代人的趙漢社稷一般,疾速隕落,最後在一片血色中徹底終結,摔得腦漿迸裂!
等魏王駕臨叢台時,台上台下皆是一片血汙,屍體也被抬走,隻在那血中,還有一個孩童玩的撥浪鼓落下。
第五倫將其撿起,久久無言,卻又見趙劉剩下的數百人匍匐在叢台下,頭低低垂著,其中還有不少孩童,隻不知他們抬起頭時,目光之中,究竟是得以活命的僥幸多些,還是亡國的仇恨多些?
司直黃長過來請命:”大王,這些趙劉後裔如何處置?“
今日見劉林如此瘋狂,黃長害怕留有後患,想要替魏王將趙劉斬草除根,臟了他的手也無妨,為人臣子,就要有這種自覺!
但第五倫卻道:“餘既然說隻誅劉林,就說到做到,妥善安置在大城,留他們性命。”
光一個河北,除了趙劉,還有真定劉、常山劉、中山劉、河間劉、廣川劉、廣陽劉等,加起來十幾萬,想消滅仇恨?殺得完麼?
“昔日劉邦滅田氏兄弟,卻留下了後裔,遷入關中,為第一到第八,往後就依照其例,拆散開來,往後送去各郡吧。”
“但就是漢高放過的田王子孫,如今要來滅了漢家啊。”黃長依然憂心忡忡,出言提醒。
第五倫卻道:“漢家非亡於王莽,亦非亡於第五,而是亡於自身衰朽,若漢道尚昌,王莽隻能一輩子做周公,我說不定也是治世能臣呢!”
王權沒有永恒,隻要還是華夏內戰,幾百年後是亡於張三還是劉四,重要麼?到時候,伍氏子孫該跪就跪,千萬彆搞什麼舉族自殺以殉社稷。
第五倫登上了叢台,遠眺趙地。
他手中的撥浪鼓仍在,血染了掌,但沒浸到手肘,第五倫也不在意,隻輕輕搖動,讓它在風中當當作響,仿佛是在祭奠無辜的亡魂,又似是在慶祝勝利。
“邯鄲隻是開胃菜,讓將士磨一磨牙,真正的大餐,還是那匹‘銅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