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南渡
站在宛城城頭,劉玄似乎也能看到博望坡的火光。
“勝了麼?”
上月下旬,赤眉兩路大軍分道攻來,北路被昆陽關攔住,南路則越過伏牛山直撲宛城。唯一擋在他們麵前的隘口,就是位於宛城以北數十裡的博望坡,其地北負伏牛山,南麵隱山,西倚白河,為伏牛山延伸於此的漫崗,地勢險要。
綠林僅剩的諸王們彙集了大軍在博望設伏,想要利用當地秋後林木茂密,放把火使赤眉動亂,一舉將這群烏合之眾擊潰。
豈料赤眉最擅長的就是大亂鬥,雙方在火場中鏖戰一日一夜後,綠林諸王戰敗,奉命在前方督戰的大司馬朱鮪滿臉灰黑撤回宛城,將噩耗告知劉玄。
等劉玄敲鐘召集群臣商議對策時,大殿上人已經站不滿了,當初被他提攜的那些“灶下養,爛羊胃,爛羊頭”官兒們,逃的逃散的散,劉玄感受到了什麼叫眾叛親離。
剩下的人也爭執不休,舂陵宗室的燕王、元氏王覺得,既然赤眉軍立了那“劉共和”為皇帝,畢竟是漢家同宗,或許可以派人去議和。就說綠漢願意歸附赤漢,所有人都可以去掉王號,隻要封為劉玄長沙王,劃江而治即可。
朱鮪大急:“什麼劉共和,抓到赤眉俘虜總算問清楚了,赤眉就沒打算複漢,彼輩五公共和,是不要皇帝,無君無父之賊,如何談!”
主降派頓時啞了火,然後就是李通等幾個等主戰的南陽豪強了:“請陛下即日招募城中敢死之士及朝官,各率家僮子弟守禦。宛城曾被嚴尤、岑彭守了半年,如今城中糧食充足,令百姓堅守死戰,或能等來勤王之師……”
哪還有什麼勤王軍?劉玄不抱任何希望,但還是頷首同意,他知道,南陽豪右已經和自己不是一條心了。
“朕要禦駕親征,登上城池守禦!”
說著還把宮廷的鑰匙鄭重交給李通,在宮中介甲練兵,連嬪妃們都要穿甲,好像真的要出征迎敵一般。
然而當天入夜,劉玄就偷偷離開了宮城,進入朱鮪、申屠建、廖湛三人位於城南的軍營中。到了營帳後,劉玄的兩位親兵才扯下了馬尾巴偽作的胡須,原來那力氣大到能抬旗的竟是他最寵愛的韓夫人,另一人則是趙夫人。
劉玄也知道事態緊急,百多嬪妃沒法全帶,隻能忍痛僅取二瓢。
更始皇帝將帶出來的絲帛分予這最後的綠林軍,挑選了九百匹馬待命。次日淩晨,初秋的蒙蒙細雨之中,劉玄便與朱鮪、申屠建、廖湛三王,帶著上萬人腳底抹油,不去北邊親征迎擊赤眉,反往南逃了!
南下途中,劉玄不斷回首宛城,臉上也不知是雨還是淚,韓夫人則道:“陛下,按照南陽規矩,離家前,當下謝城!”
劉玄頷首,叫停了隊伍,下馬朝宛城一拜,複上馬,故作歡樂地對韓夫人道:
“宛城雖好,卻非久留之地,天子當居上遊,朕這就帶夫人南渡,回鄉去!”
……
劉玄這次逃跑實在是太不地道,這天清晨,聽說城外綠林軍一哄而走,還在焦急組織城防的西平王李通大驚,立刻去叩宮門稟報。
豈料宮門一打開,裡麵可就全亂套了,隻見被劉玄扔下的那上百名嬪妃們大呼小叫,四下亂跑,都說皇帝找不著了!
“這豎子,竟然真跑了!”
李通直跺腳,消息瞞不住,宛城頓時一片混亂,城裡的豪強著姓一看,這還怎麼守?遂讓家丁護著各自逃回塢堡,城防頓時崩潰,百姓們也常聽聞赤眉凶惡,還吃人,唯恐繼去年漫長的守城後宛城再遭浩劫,也匆匆出逃。
“兄長,如何是好?”舞陰王李軼萬萬沒想到,劉玄和綠林諸帥竟然連招呼都不打一聲,枉他這兩年鞍前馬後,隻以為自己已經混入綠林核心圈子,也得劉玄依賴了,豈料到頭來還是棄子。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李通瞪了弟弟一眼,劉玄和綠林這一走,宛城徹底沒法守了,兩年前舉事失敗後,李家被新軍圍攻,差點滅族的慘劇,他可不想再經曆一次了。
李通也打探過赤眉的成色,明白這絕不是能和他們相容的勢力。
壞消息是,李家恐怕也得拋棄田宅,落荒而逃了。
好消息是,宛城李氏的大多數人,在反新舉事時就被王莽的大尹和竇融屠戮殆儘,五十六口人死難,核心成員沒剩幾個,一輛車就能拉下。
“兄長,吾等追著陛……劉玄南下去隨縣?”
李通回想起來,上個月,劉玄曾派遣舂陵宗室的定陶王去長沙“祭祖”,這次南逃,多半是途經隨縣,再跟綠林跑到江夏郡,渡江去荊南舂陵劉氏故土。
但李通經此教訓,再也不想和劉玄這平庸之輩再共事了。
“不,往南陽東南的冥厄三塞(河南信陽)走,吾等堂弟李鬆奉命帶三千人守備於斯,提防淮南王來襲,我家正好去那避難。”
冥厄三塞一共四個縣的地盤,理論上隸屬於江夏郡,但如今被綠林控製,介於南陽、江漢、汝南、淮南四地之間,山川林立,頗為險要。
之所以選那去避難,除了有自家人掌握兵權外,李通依然對那個人心存期望。
李次元回首宛城,依依不舍,若是當初他沒選劉玄,而選了劉伯升兄弟,又會如何?
“上次我沒選對,可這回,李通絕不會再錯!”
“吳王雖不願來宛城接爛攤子,但以劉文叔之才,遲早會席卷淮南,屆時冥厄三關,便將成為反攻南陽,光複故土的前哨!”
……
劉玄及宛城李氏相繼南逃後,城郭以北聚集的“勤王之師”也一哄而散,赤眉踐踏著綠林的血肉屍骸,逼近宛都。
宛城作為五都之一,將是他們轉戰天下數年來,進入的最大城市。
王莽如今是樊巨人身邊的紅人,被拜為“祭酒”,經常會被叫過去谘詢。
他是老祭酒,出身城陽景王一係的劉恭則是小祭酒,赤眉經過一連串流亡後,也開始吸納士人,這一老一少得到了優待,各自騎著一頭騾子。
當得知宛城已經不戰而下後,劉恭對更始頗為失望。
“劉玄居然逃了。”
曾幾何時,作為第一個喊出“興複漢室”口號的政權,綠漢和更始曾經是劉姓的期盼與燈塔,但如今這個政權卻在裹步不前中沉淪,慘遭各方勢力分食,而同樣起家草莽的赤眉則給了它最後一擊!
如今看來,果然是長沙舂陵小侯家的兒孫,格局小了,注定坐不了帝位啊!
而對於劉玄的前途,劉恭也頗不看好,遂對王莽道:“田翁,當初王莽也是棄都而逃,名為‘南狩’,最後卻在漢中身死授首。”
“我看劉玄也和王莽老賊一樣,命不久矣!”
“田翁你為何瞪我?是弟子有說得不對之處?”
先前在汝南,劉恭為“田翁”學識折服,非要拜他為師,希望能學點五經,田翁卻興致寥寥。
劉恭也沒放棄,經常在田翁麵前跑腿,卻不知他眼下心直口快,這老師是再也拜不成了。
被人拿他和劉玄做對比,王莽卻隻能忍著怒火滔天,也不好說自己還活著,遂在心中大罵:“小孺子無知!這能一樣麼?予是遭了國賊第五倫背叛,不得已而巡狩,劉玄則是昏庸無能,將大好的形勢敗壞,遂出奔……”
綠林起勢時,王莽對劉伯升頗為忌憚,隻說若能砍了他的頭,封邑五萬戶,賞黃金十萬斤,至於劉玄……不過千戶,黃金百斤而已。如今想來,陳、項且猶未興,況此類庸庸者乎?
但若非要比,好像王莽剛當上皇帝時,形勢比劉玄要好無數倍,時間也比劉玄多,外部環境較綠漢更好,以此看來,劉玄敗事的能耐,較王莽還是差了許多。
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王莽如今已然新生,找到了自己的新目標,又混跡在赤眉這支純粹的“三皇五帝”之兵,昔日做不成的事,如今卻可以親手一一推行,再無庸官奸佞來阻止他!
赤眉前鋒已去接受宛城,而樊崇的大部隊也抵達其北部二十裡外的“屈申城”休憩。這是一個鄉,原本是綠林的最後一道防線,如今儘數逃走,這兒的糧食和甲胄輜重就全部便宜了赤眉。
王莽拄著鳩杖前去拜見樊崇,是時候了,在進入宛城,正式接管南陽前,赤眉……不,是他們的赤和政權,必須先做兩件事。
“樊公,有一句古話,縱然有離婁那樣精明的雙目,公輸班一樣的巧匠,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
“赤眉從東泰山轉戰數州,終不能立足,究其緣由,就是到達一處後,未能立好規矩,使當地人知赤眉之所欲。”
樊崇對這位首倡共和的老祭酒還是比較尊重的,雖然對方說話總是文縐縐的,囉裡囉嗦抓不住重點,但樊崇總感覺,這老叟比起徐宣等愈行愈遠的老兄弟,更能理解自己。
總這麼一直當流寇也不是辦法,許多人都累了,樊崇的目標是帶著手下三十萬兄弟姊妹找到能安穩過日子的“樂國”,但又不願走綠林的老路。
他確實想聽聽田翁如何為赤眉規劃,但卻先板起臉道:“過去來規勸我的士人也不少,所進之言根本不足汙我耳。老樊今日醜話說在前頭,田翁有三事不必說。”
樊崇伸出食指:“第一,優待劉姓宗室之言不必講,彼輩過去兩百年散布各州郡,早已吃夠了膏腴。如今到了赤眉治下,該餓餓肚子了!不管過去是宗主還是族長,大宗小宗,祖宗是侯還是王,統統都要入俘虜營做活!”
又伸出中指:“第二,厚待豪強不必談,若能打開塢堡糧倉,將糧食悉數交出,還可饒彼輩一命,可若拒不投降,便強攻下來!”
“第三……”樊崇撫了一下大胡子,哈哈大笑:“這點就不必擔憂了,田翁絕不會勸我稱王稱帝!”
總是苦大仇深的王莽,此刻也欣然大笑,樊崇的話正對他胃口!
相見恨晚啊,王莽隻覺得,自己與樊崇真是知己!隻可惜……
但現在共建三代,也來得及!
王莽已經將前漢餘孽與壞了心腸的豪右,視作他過去十餘年改製失敗的原因。而為了重現三代之治,王莽已堅定了去除暴秦殘製,包括皇帝頭銜和整個帝製的目標!
“樊公所思,亦是老夫所想!”
王莽道:“春秋時聖賢管仲曾言,夫王道之所始也,以人為本。”
原話本是“夫霸王之所始也”,但王莽不喜歡霸字,遂隻提王道。
“我要說的第一件事,正是關乎人!”
“還望樊公進入宛城後,便宣布共和後第一法章,那便是……”
王莽說出了那兩個他想做,卻一直迫於時勢,遮遮掩掩的字。
“廢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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