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不跟我回山裡了?
王莽額上的白眉毛,已經變成了赤眉毛。
很多年前,王莽曾經設想過自己與樊崇的會麵:他依然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樊崇是被王師擊敗俘虜的賊寇頭子,拜在老皇帝麵前俯首認罪,王莽則將其痛斥一番。
但曆史給二人開了個大玩笑,如今王莽流落民間,竟是以“田翁”的鄉野老叟身份,小心翼翼拜見赤眉大帥樊崇。
因為與巨毋霸舉義,並擒獲綠林諸侯張卬的功勞,老王莽還被樊崇任命為“從事”,繼續管糧草。
拜見樊崇出來後,王莽一改在位時對赤眉的征討和憤恨,竟讚不絕口。
“居功而不傲,坐擁三十萬大軍還如此簡樸,樊崇真將軍也,難怪能夠屢戰屢勝!”
比起軍事才能,王莽還是更關注個人德行,隻感慨:“若予的將軍們能夠如此,何愁綠林不破?”
等遊走在赤眉軍中時,見他們將一路上抓獲的劉姓宗室都關在牛棚裡,差遣去放牛割草乾苦力,王莽更是拊掌大讚。
在經曆亡國失社稷的痛楚後,王莽一改先前對前朝的懷柔,認定大新江山之所以淪喪,就是自己對劉姓太過優容了,當初就該像樊崇一樣,狠狠折騰他們!
又聽聞赤眉軍每到一處,都將富連阡陌的豪右連根拔起,念及這些人抗拒自己的王田私屬之令。如今和他一樣,落得一無所有,王莽心中頗為痛快。
在綠林中做糧官的經曆,讓王莽發覺,若是跳過中間官吏豪強,直接與底層打交道,他說的話做的事,就不會被曲解。
這三十萬赤眉,歸根結底,不就是他本欲善待,卻被劉姓、大臣、豪右從中阻斷,最終誤會新室揭竿而起的窮苦庶民麼?
王莽不由想到:“古時齊魯有盜蹠,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萬民苦之。”
“如今赤眉亦起於青徐兗州,而樊崇心如湧泉,意如飄風,強足以距敵,與盜蹠無異。”
“當初以孔子之賢,遊說盜蹠向善尚且失敗,予要如何說服樊崇,讓赤眉為天下利,勿為天下害呢?”
正思索間,卻見前方數百赤眉兵擠在一起,周圍的人還越聚越多,隨著一陣吟唱,相繼跪拜下來,讓王莽看清了中央的情形。
卻是一個披頭散發的齊巫,正在那裝神弄鬼,抽抽顛顛,喝了一碗新鮮雞血後,忽然大喊一聲:
“城陽景王下我!”
王莽當然知道城陽景王,漢初朱虛侯劉章,出身於漢高長子齊王一係,在誅呂政變中立下大功,以北軍千餘之卒,逐呂產而殺之,悉殲其族黨,有膽勇謀斷。
隻可惜在後續與漢文帝及軍功列侯周勃、陳平的鬥爭中,劉章和他的齊王兄長落敗,後來被封為城陽王,沒多久便英年早逝。
倒是莒地百姓感戴劉章的仁、義、忠、孝、勇,在城陽莒縣建立了景王祠,兩百年下來,劉章已成了當地神主。自琅琊、青州六郡,及渤海都邑,鄉亭聚落,皆為立祠,遍及整個齊地的都邑鄉亭聚落,幾乎無所不在,成了當地重要信仰。
赤眉主力來自青徐齊地,從三老從事到普通兵卒,都頗為篤信城陽景王,所以那齊巫引其上身,質樸迷信的赤眉兵紛紛頓首。
今日行祀本是為戰死士卒求福助,豈料齊巫卻擅自加了戲,在神神叨叨與城陽景王交流一番後,忽然朝著主持祭祀的赤眉三老們一指,嗬斥道:
“景王大怒,曰:汝等既然舉義兵反莽,又大敗綠林偽帝,當立寡人後嗣為縣官,何故為賊?”
此言頓時讓王莽愕然大驚,縣官就是漢時皇帝的俗稱。
好家夥,赤眉之中,竟也有人要當著他的麵,複漢啊!
……
“汝等這是何意?”
樊崇沒了大勝後的喜悅,瞪著不約而同來向他稟事情的徐宣、謝祿、楊音等三老。
三人是早期加入赤眉的元老,都是東海郡人,今日就是合力向樊崇攤牌的!
謝祿首先開腔:“大三老,並非吾等之意,而是鬼神之言啊!齊巫得了城陽景王教訓,士卒中有不信者,當眾嘲笑巫者,但很快就輒然生病,一時間軍中驚動。”
他們知道樊崇乃莒人,才欲以他故鄉神主施壓。
樊崇卻不信邪:“我年少窮苦時,也隨父母拜過城陽景王廟,他救我家了麼?吾妹被當做奴婢賣了,沒幾日就被豪強打死,隻因她端虎子時太困打了瞌睡,不慎潑了尿。父母亦相繼病逝,城陽景王和賊老天,何時幫我過?”
“我便不信那齊巫之言,他若再敢胡言,乃公便殺了他,且看看,城陽景王是否會降病於我!”
若樊崇也認為城陽景王神聖不可侵犯,那他的子孫劉盆子等,就不會混到做牧童了。
見以怪力亂神說之不成,元老中最有文化,讀過經術,知道律令的徐宣就開始曉之以理。
“大三老。”徐宣語重心長地說道:“當初更始派人來招降,吾等既未有國邑,而部眾稍有離叛,這才將兵入汝南,如今雖數戰數勝,但汝南糧食將儘,眾人也疲敝厭兵,不少人皆日夜愁泣,思欲東歸故鄉。”
“大三老與吾等商議過,若任由部眾東向,一定會各自流散,被綠林及梁王劉永、董憲等各個擊破,不如西攻宛城,滅了綠漢,占據汝、宛富庶之地,讓眾人在本地安家,也好過四分五裂,繼續去給各路諸侯及豪右糟踐。”
“但大三老是否想過,吾等起兵最早,王莽天鳳年間就反了,兩年前,在成昌大捷,破十萬新軍,斬殺廉丹,天下震驚!那時候綠林還待在深山老林中呢!”
“可後來如何?吾等隻顧四處流竄,在青徐豫州亂走,等回過神來,形勢大變,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赤眉從天下矚目變為無人在乎。”
徐宣一直認為,當初就是樊崇帶大夥走錯了路,要是兩年前早早立個漢家皇帝,向洛陽、長安進軍,還有第五倫、綠林什麼事?
如今赤眉好容易擊敗綠林主力,再度站到了岔路口上,決不能再因樊崇的固執,而錯過機遇了。
樊崇頗有些失落,兩年前他想的是“帶弟兄們回鄉”,可回了故裡卻成盤散沙,隻能再度聚起來繼續鬥爭。
可若要問他前路何在,樊崇也答不上來,隻能找到一個敵人,帶著大夥一擁而上將他打倒,以戰養戰。至於戰勝後如何治理,如何抵達赤眉期盼的“樂國”,他也拿不出好辦法來。
法子,不是現成的麼?漢高皇帝劉邦怎麼做的?綠林去年怎麼乾的?赤眉照葫蘆畫瓢不就行了!
徐宣見樊崇意有所動,遂趁熱打鐵道:“更始荒亂,政令不行,故使赤眉得至於此。如今吾等擁百萬之眾,西向南陽,卻無稱號,各郡人稱吾等為群賊,這樣下去不可持久。”
“赤眉之所以不得士人之心,難以在沿途各郡立足,究其緣由,是因為缺了一個皇帝!”
這是徐宣等人想破頭後得出的結論:讀書人罵赤眉,不是常罵他們“無父無君”麼?也是啊,牛羊有群,生而為人,怎麼能沒有效忠的君主呢?隻要立個皇帝,赤眉遇到的一切障礙,都將迎刃而解!
最後一位元老楊音,也站在了徐宣一邊:“沒錯,既然大三老執意不肯為帝,吾等也沒那資格。”
“依我看,不如立城陽景王的後代為漢帝,挾義誅伐。以此為號令,誰敢不服?”
樊崇反對,拍案而起:“那與綠林有何區彆?綠林未立帝時也曾橫行中原,如今卻一敗塗地。”
楊音卻道:“那是因為,綠林沒立一位好皇帝。”
“城陽景王的後代有七十多個,都在輜重營中,或牧牛,或劈柴,幾年下來,也知道民間疾苦了,定能選出一位明君。”
徐宣等人與樊崇不同,誰想一輩子做賊頭,隻要有了皇帝,王侯將相不就依次排下來了麼?
樊崇反應過來了,隻歎息道:
“汝等既已作此想,為何不與我打個招呼?”
“這不就在請大三老應允麼?”
樊崇抬頭看著老兄弟們,不知從何時起,一直布幘示人的徐宣已經戴上了委貌冠,走路也昂著頭,高人一等。
也罷,他本就做過官吏,而謝祿、楊音和自己一樣出身苦寒,可如今也在營中讓人以“將軍”稱呼他們,白羽胄罩在頭上,遮住了額上的赤眉。
人心如此,天要下雨,擋得住麼?
樊巨人明白了,隻閉上眼道:“由汝等去做罷。”
……
“城陽景王後代七十餘人,要按照大宗小宗來選?”
“那不公平,我赤眉軍,最講究的就是公平!”
“聽聞古天子將兵稱上將軍,吾等就尋七十根木劄,用丹筆寫‘上將軍’三個字,而後放在竹筒中。”
“在上蔡設壇場,祠城陽景王,三老、從事皆大會,讓那七十餘人抽簽,抽中的就是皇帝!”
這真是公平公正公開的皇帝選舉啊!
樊崇一個人喝著悶酒,任由徐宣三人商議好了儀式,來向他請示時,樊崇隻點了點頭。
但等三人告辭離開後,樊崇卻憤懣地將酒摔在地上!
“荒唐!”
如此一來,不就又繞回去了麼?他們轉戰大半個天下,折騰了這麼多年,死了數不清的兄弟姊妹,最終就是為了讓劉家人重新坐回帝位?
樊崇本能抗拒王侯將相那一套,他們打破了塢堡,拿回了屬於自己的東西,到處發糧食,然後呢?
然後赤眉三老們留在塢堡中,取代綠林渠帥的位置?赤眉的兄弟姊妹們,則做塢堡的徒附奴婢?
樊崇隻覺得這樣不對,可受限於學問、見識、時代,卻說不出反對的理由,也拿不出其他可行的法子。
隻能眼睜睜看著赤眉軍紀越來越差,三老們的分歧也越來越大。悶頭往前走的樊巨人,回首之際,才發現弟兄們已選了另外的路,隻剩他孤零零一人,在堅持一個可笑的“平起平坐”“無君無父”。
但眾人卻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從三老、從事到赤眉戰士,沒人願意這樣,高興歸高興,卻不輕鬆。劫富濟貧這種事,一次兩次就夠了,還是分地盤各自做人上人,大家當上王侯將相,才能持久。
樊崇頗為痛苦,就這樣醉了一整天,等到次日,“赤眉要尊城陽景王之命立帝”的事都傳開了,三軍喧嘩,意見不一,有人遂匆匆來拜見。
“不見!”樊崇依然在生著氣,氣老兄弟們的“背叛”,也氣自己的無能,若他能找到更好的路,何至於此。
“是新任命的從事田翁來了,說萬不可複立劉姓為帝!”
樊崇這才動了一下,讓人將田翁帶進來。
這是他與“田翁”第二次見麵,初見時,這老人家便顯露出談吐不俗,樊崇也旁敲側擊問他是否在前朝做過官,田翁卻隻道自己是一個良紳。
“隻是看不慣天下如此淪亡罷了。”
如今再見,老王莽拄著鳩杖,幸虧赤眉軍中平等,見了大三老作揖即可,否則以前朝天子的自傲,還真拜不下去。
一照麵,樊崇就滿口酒氣問他:“田翁說萬不可立劉姓為帝,為何?”
“天下禍亂至此,劉漢難辭其咎!”
王莽抨擊道:“漢立諸侯,多達數十,王子侯,多達數百!諸侯占一郡之地,王子侯占一縣之土,倚仗血脈身份,官府庇護,肆意兼並田土,收買奴婢徒附,地連阡陌。漢末國政敗壞,流民失所,彼輩要負一半責任。”
這是王莽大起大落後的新認識,隻以為漢之所以衰,多是豪強宗室在地方阻礙田租稅產,新之所以亡,也是彼輩忘恩負義,舉兵反抗,使得朝廷捉襟見肘。
他豈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欣賞的赤眉,也舉漢旗?順便讓他也再為“漢臣”。
王莽不是劉歆,縱是上一次沒做好,但也絕不走回頭路!
“漢德早已耗儘,如今諸漢林立,不過是回光返照,樊三老,赤眉豈能重蹈綠林覆轍?”
樊崇卻無動於衷,數日來,並非沒人來勸他勿立劉姓為帝,自己當皇帝不好麼?隻以為田翁也作此想,遂搖頭道:”我知道田翁之意,無非是要勸我自立,但樊崇言而有信,我不會做皇帝。”
“老朽並非欲說三老自立。”王莽哈哈大笑,他心裡,已經為赤眉規劃了一條世人未曾設想過的道路。
這倒是奇了,樊崇醉醺醺的,隨口說了個大笑話:“既不是擁漢,也非自立,總不會是要我打新朝王莽旗幟罷?若要我選,吾寧為漢臣,不做新民!”
這是當麵羞辱啊,王莽的臉色頓時就垮了,但他確實沒那麼瘋狂,隻起身道:“老叟之意是,縱三老們想讓赤眉脫離流寇行徑身份,也不必非要立一位皇帝!”
這話倒是讓樊崇酒頓時醒了,他就是找不到那樣的路,才無比痛楚啊!難道田翁有辦法?
王莽還真有,他對樊崇說出了兩個字,一段樊崇這種泥腿子根本不知道的生僻曆史,那就是……
“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