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存歿同節(1 / 1)

新書 七月新番 2517 字 25天前

  第382章存歿同節

  聖山巍然,陽光普照,泉水潺流,匈奴呼都而屍道皋若鞮大單於,簡稱單於輿,此刻正帶著他的小兒子蒲奴,仰視傲然挺拔的卑移山群峰。

  單於輿是呼韓邪的兒子,生於匈奴衰敗的時代,從小就隻見到父親呼韓邪和幾位兄長每隔幾年,就要屈辱地前往漢廷朝見皇帝。

  這種屈服能換回一些糧食、絲帛,甚至是美人——單於輿小時候曾覬覦過後母王昭君的美貌,但她沒等到他繼位就去世了。

  內部有人甘於做漢朝的狗,但也有人憤懣不服。隨著漢家滅亡,以新朝亂換印綬名號為由,臣屬關係破裂,在幾位兄長糾結了許多年不知與中原是戰是和後,單於輿終於下定決心,帶著匈奴回到了祖先的老路上,開始頻繁入塞侵擾。

  “確實是攣鞮氏先祖留下的岩畫。”

  頭上戴著獸頭的胡巫辨認了此處的石堆以及岩石上的粗獷線條,確實是匈奴祖先進行祭祀的場地。

  在匈奴語裡,這座山叫“賀蘭”,意為駿馬,在輸給漢朝後,匈奴曾失去這匹好馬幾代人之久。

  匈奴沒有史官,也無文字,隻能依靠口口相傳的故事來承接曆史,所以他們雖能知道這一帶曾經是匈奴的地盤,但究竟是何時失去,卻已被遺忘,成了一筆糊塗賬。

  新朝還沒滅亡時,隨著新軍幾場大敗,西域城郭重新歸附匈奴,單於輿讓匈奴回到了百蠻大國的時代,他開始貪得無厭,將目光轉向南方。

  單於輿站在賀蘭山上,放目望去,天地開闊,一時間雄心勃勃:“不止是這片土地,河西地、河南地,統統要重新回到北州治下。”

  若能奪回這些土地,重新放置金人祭天,那他在胡巫口口相傳的故事裡,就將成為和冒頓單於一樣的英雄。

  當然,目前匈奴馬蹄所到之處,已不儘是草原。時移世易,賀蘭山下及河套都被開發成了農田城郭,人口加起來足有匈奴本部多,單於哪有這本事直接管理?

  於是單於輿將西域的經驗活學活用,讓盧芳作為傀儡,借他之手管轄各郡種田的人,按時交付貢賦,而匈奴則站在背後替其撐腰。

  結束祭祀下了賀蘭山後,迎麵而來的是金黃色的麥浪,匈奴人的戰馬在肆無忌憚地奔走,嚼著麥穗。

  在新朝和匈奴的拉鋸對峙下,並州邊地殘破,今年也遭遇了饑荒,但盧芳救荒的思路是轉移矛盾,引匈奴入寇,到南邊搶掠。

  匈奴很擅長聲東擊西,單於輿派左賢王自雲中郡南下進攻西河、上郡,吸引魏軍去救。他則與盧芳將主力襲擊新秦中,這裡是亂世中難得安寧的土地,河渠發達,廣種宿麥,是值得一搶的好地方。

  眼下,盧芳的兵在搶割麥子,說是兵,其實衣衫破舊,更像是盜匪,他們不但揮舞鐮刀時要彎腰,遇到匈奴人騎馬經過,也得躬身行禮。

  “中國之人種五穀,按季節收獲。”單於輿指點那些點頭哈腰的胡漢吏卒,給兒子上著課:

  “胡人也按照季節南下,將他們當做五穀一樣收割!”

  黃河以西三個縣的人雖大多逃了,但也有不舍得家園,心存僥幸沒來得及走的,如今被繩子拴在一起往北走,匈奴的日子也不好過,災害死了很多西域奴隸,但自此以後,他們就能從南方源源不斷得到補充,隻要中原繼續分裂,匈奴的好日子就不會結束。

  果然啊,強取勝於苦耕!

  等單於輿抵達上河城時,傀儡皇帝盧芳拜在他馬前,稱呼親昵。

  “丈人行!”

  盧芳的輿服十分神奇,雖然繡著十二章紋,但卻是左衽……他的朝廷裡也以左為尊,婿皇帝頭上,還有一個單於皇帝。

  轄境中常有匈奴人奸淫擄掠之事,盧芳也不敢管,反而會對反抗匈奴的人加以懲罰。他知道手底下的並州軍閥們看不起他,若無匈奴支持,自己這皇帝一天都做不下去,遂欲傾並州之物力,結單於之歡心。

  盧芳還不斷跟著單於後頭,進言獻策。

  “大單於,奪去了賀蘭山下三縣,隻是新秦中之半,河對岸還有富平縣,聽此名就知道,既富且平,尤其是當地大姓張氏儲了不少糧食,而民眾、女子大多渡河逃去,若是能打下來,所獲倍於上河城!”

  盧芳來說想要報仇雪恥!當年盧芳在安定三水縣反新,被第五倫等鎮壓,他隻身逃走,弟弟卻被第五倫、馬援等殘殺。

  是時候讓新秦中人,為當年的事付出代價了。

  而若是能一舉拿下新秦中,對匈奴來說,還有諸多好處。

  盧芳不餘遺力地慫恿單於輿:“往西沿著大河走,便能抵達武威郡,配合右賢王,截斷河西,重新奪取,臣願將河西四郡獻給大單於,讓匈奴的土地,一直延伸到祁連神腳下!”

  單於輿有些心動,但又問:“沒有舟船,如何過得去?”

  盧芳提出了一條毒計:“可以假裝撤兵北上,再在此地以北百裡水淺處讓萬騎泅渡,而後沿著大河東岸南下,隻要擊破渾懷障,便能進入富平境內!”

  去年一整年,盧芳都忙著處理內務了,塞上各方勢力頗為鬆散,全靠匈奴將他們強行捏在一起,今年可不能浪費,要趁著第五倫與北漢、西漢交惡的檔口,設法全取並州!

  “終有一日,我要讓第五倫在甘泉宮,都能看到我與匈奴燒起的烽火!”

  也是瞌睡來了枕頭,盧芳正與單於輿定策,要繼續擴大這次入塞劫掠的戰果時,盧芳的部眾喜滋滋地前來稟報:

  “大單於、陛下,宣彪抓到了!”

  ……

  宣彪受傷昏迷時,做了一個夢。

  夢到與魏王初見之時,當時第五倫還隻是新朝一郡戶曹掾,去他父親宣秉隱居的地方辦公,順便求見,還被當時血氣方剛,對世事憤懣不平的宣彪一陣數落。

  而等他們再見時,便是父親被五威司命緝捕,而自己淪為豬突豨勇之際了,魏王沒有怪罪宣彪當初的無禮,反而對他伸出了手。

  “宣伯虎,世上有不平事,可願隨我平之!“

  第五倫沒說謊,那之後在新秦中替天行道,痛擊各路虐民的友軍,讓宣彪覺得痛快極了,又帶著他們渡河擊胡,救得一方百姓。

  但魏王顯然不會滿足於小小新秦中,終究還是走了,倒是宣彪被留下,隨著萬脩、第七彪、蒙澤等人也相繼離開,他就成了當地軍民長官,去年冬天,張純歸來時,還給宣彪帶來了魏王的書信和印綬。

  他被任命為上河都尉,秩千石,並封為“伯”。

  宣彪很珍惜那印,每天都要盤一盤,他已經在新秦中成家,這裡成了他的半個故鄉。每日結束辦公後,宣彪都會在上河城頭往東南方眺望一番,期盼有朝一日,自己能去長安謁見魏王,更希望魏王百忙之中,能夠巡視邊塞,到這龍興之地看看,看看他宣彪沒有懈怠,仍兢兢業業守著這片山河。

  在夢裡,他似乎當真看到第五倫再度乘在舟上,帶著萬千甲士踏浪而來……

  “咳咳。”

  一桶涼水澆在宣彪頭上,夢戛然而止,他被綁在柱子上,抬起頭,隻看到了凶神惡煞的胡漢兵卒,再往前一瞧,目光定在盧芳那左衽的領口上。

  原來這新秦中,他還是沒能守住啊……劇痛傳來,低頭一看,腿上的那根箭還在,鮮血依然不斷流淌而出,讓宣彪越來越乏力。

  “宣彪?宣伯虎?”

  盧芳負手走到他身邊,頗為得意,此人是第五倫心腹,當初將他從三水趕走,今日卻成了他的階下囚。

  但盧芳沒有急著報複,而是假惺惺說道:“宣都尉為了護得百姓東去,親自留下斷後,真是良吏。”

  盧芳沒有劉子輿的演技,心知宣彪是清楚他底細的,也不裝模作樣自詡孝武曾孫、大漢正統天子,隻是直白地威逼利誘。

  “但宣都尉如今在第五倫眼中,卻根本排不上號啊。”

  “當年追隨他的眾人,要麼是三公九卿,要麼是封侯拜將,唯獨宣君,被扔在塞北,擔任區區都尉。”

  盧芳亮出繳獲的宣彪印綬:“爵位也才是伯,真是讓人可惜啊。”

  確實,馬援、萬脩不敢比,同樣中人之姿的第七彪,如今也做到九卿了,曾經算宣彪下屬的鄭統,更是當了雜號將軍,哪怕是蒙澤,都快和他平起平坐了。

  新秦中的舊部仿佛被遺忘了,要說一點想法和委屈沒有,那是胡扯。

  盧芳伸出了手,許以富貴:“隻要宣都尉願意歸降於朕,過去的事,朕既往不咎,還能給宣君九卿封侯之位,何如!”

  富平縣被張純家世道經營,配合周圍的塢堡,縱是匈奴相助,也不像這邊三個縣這般好打。但若是能得宣彪歸順,說不定就能以他開道,勸降一批人投靠……

  宣彪垂著濕漉漉的頭發,隻微微動著嘴,聲音微小,盧芳還以為他意有所動,卻不曾想宣彪鼓足氣後,卻罵道:“盧芳小兒。”

  “汝不過是三水牧羊胡奴耳,禽獸披上人的衣裳,畫了人的麵孔,改名叫‘劉文伯’,就是人了麼?沐猴而冠罷了!”

  盧芳頓時勃然大怒,讓人拷打宣彪,將他腿上那未拔出來的箭紮進去幾分,然而宣彪依然罵聲不絕於耳。

  “汝認虜為父,引胡入寇,殺我百姓,毀我家園。宣彪雖然無能,不能守衛疆土,不幸為汝所俘,然自從受吾父禦史中丞宣公教授,知忠君守義之道。魏王於我家有大恩,若無魏王提攜,宣彪早已死於豬突豨勇營中,焉有今日?”

  “我恨不得斬汝以謝魏王,焉肯從爾向匈奴卑躬屈膝,甘心為臣妾?我寧為蘇武,不做李陵!”

  與第五倫初見時,宣彪就直言,自己想做一個義士。

  蹈義陵險,存歿同節,吾之願也!

  他雖然沒有大才,文不成武不就,但豈會守不住這個“義”字呢?

  盧芳被斥得如坐針氈,知道自己看輕此人了,惱羞成怒之下,令人用刀將宣彪舌頭勾掉!

  胡兵捏著宣彪的嘴,將他舌頭勾爛,口中鮮血淋漓,盧芳心中舒服了些,得意洋洋,走到他麵前冷笑:“宣彪,你複能罵否?”

  話音剛落,宣彪就猛地抬頭,將滿口血沫噴在盧芳的胸前、臉上!然後哈哈笑了起來。

  “押出去,綁在城頭曬死!讓人看看,違抗朕是何下場!”

  盧芳摸著滿臉血汙,氣急敗壞,讓人將宣彪拖出去,縛於上河城頭,鞭子不斷抽打,而宣彪沒了舌頭,卻依大罵不息。

  直到氣息將絕,卻仍有微弱的聲音,宣彪已經十分迷糊,身體無處不在劇痛,但心裡卻有些自得。

  “蹈義陵險雖然沒本事做到,但存歿同節……我做到了罷?”

  賀蘭山在背後,太陽的影子照在他身上,蒼蠅牛虻嗡嗡亂飛,城下,被匈奴俘獲的民眾脖子上係著繩索,悲憤而同情地看著宣彪。

  宣彪的目光卻越過他們,迷迷糊糊間,看到了橫穿新秦中的一條大河,波浪寬闊。

  他仿佛又瞧見,一位身材並不高的君王,昂首站在船頭,仗劍破浪而來!

  而其身後,則是千帆萬馬,高舉龍旗,戈矛如林,誓將收複失地,將所有胡虜一個不剩,統統驅逐!

  魏王嫉惡如仇,魏王有仇必報,宣彪清楚主君的性情,氣絕之前,仿佛已經看到了結局,露出了笑。

  “盧芳之亡,匈奴之禍,從我始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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