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方便長安各界人士就近來求他入京,第五倫借口“行春”,特地在京兆附近繞了一個大圈。
他順路先去的是上林苑,當初在劉伯升戰死後投降的綠林渠帥鄧曄駐紮在宣曲宮,這附近有昔日北軍現成的營房,聽聞魏王抵達,立刻跑來向第五倫複命。
“賴大王之明,士卒用命,臣花了月餘時間,將上林三百裡內,盜匪及豪強殘餘全部肅清!”
鄧曄麾下的綠林降兵,拉去右扶風打硬仗肯定行不通,治安戰倒是頗為在行——鄧曄過去在析縣就是盜賊,還搶過第五倫家車隊,讓賊頭子來剿匪,也虧第五倫想得出來。
在第五倫擊退隴右後,鄧曄更是認定第五倫的魏國最有實力,對他畢恭畢敬。
第五倫笑吟吟說道:“鄧將軍,宣曲宮可還住得慣,比之劉伯升賜你的鉤弋宮如何?”
“住得慣,士卒們日夜都在念叨大王的恩德。”鄧曄如此應諾,但第五倫和劉伯升不同,宮室沒有作為戰利品,直接分割賜予,所有權仍歸魏國官府所有,但在上林剿匪的駐軍,卻可以入住——反正宮婢早就跑光,值錢貨也被哄搶一空。
亂世裡彆的少,就是土匪多,新軍逃兵、綠林殘部、豪強武裝,全紮在上林苑裡討生活,該收編的收編,打散分配給各位將軍、校尉,亦或是拉到其他地方屯田。負隅頑抗的那批渭南豪強就按住狠狠打,隻有打掃乾淨上林苑,第五倫先前目睹火燒長楊宮時計劃的“退林還耕”才能實現。
第五倫稍後抵達了上林中最大的湖泊,廣袤四十餘裡的昆明池。
少府宋弘與治粟校尉任光皆在昆池宮,以此地為臨時官署,向第五倫稟報情況。
“大王西征期間,臣等帶人走遍上林苑,地處雖然多有森林池沼,但平地也很多,尤其以東、南、西三垂附近尤甚。本就是秦末漢初關中人耕地,因圈地設苑之令拋荒棄了,隻要移人來,比直接開荒要便利。”
第五倫頷首:“能得多少土地?”
任光道:“上林廣袤三百餘裡,又有渭、灃、澇、潏、滈、滻、灞七水流經,多有現成的溝渠,若修繕一番,再募民一二萬人來此,則第一年可開五千頃,來年可再開五千。”
第五倫頷首,他準備安置在上林中的人家,一部分是因戰爭產生的流民,一部分是長安的多餘人口——亂世裡貿易斷絕,商賈絕跡,長安東西兩市養活不了那麼多非農業人口了,城裡會務農的隻要願意,便可來此屯田。
這可不是白送,隻相當於做國家的佃農,幫官府屯田而已,頂多田租較豪強的土地少些,也就收個四成而已……
至此,第五倫還頗為樂觀,但看完宋弘、任光一同統計的“量入為出”,也就是今年的收支和預算後,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今年春夏之交,青黃不接時,全天下必會有一場大饑荒!關中也難以避免。”
此乃任光統計魏國現有倉庫存糧,再粗略估計吞下整個關中後,魏王治下的人口後做出的預測。
這是肯定的,老子說過,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兵之後,必有凶年。反莽戰爭打了許多個年頭,東方不少郡已徹底糜爛,人禍已經夠慘烈了,就更彆提反複無常的黃河頻發天災。
新朝後期這幾年,軍糧幾乎全靠關中渭北吊著,去年王莽發數十萬人東征,在春耕的關鍵時期,讓青壯勞力離開了田地,耕作遂大受打擊。到了秋天時,本就收成銳減,正值綠林劉伯升入關、隴兵進入右扶風,兩個郡亂作一團,連秋收也耽誤了。
“渭南的收成,尚不如往年四分之一,而右扶風的倉糧,也不到去歲一半。”
虧得第五倫控製下的渭北保住了夏種秋收,還能勻點口糧過來,否則現在,關中就要和關東一樣,人吃人了!
看完量入為出後,第五倫頓時凜然,比和劉伯升、隴右決戰都嚴肅。
宋弘和任光,都是支持第五倫均田的九卿,宋弘雖出身士族卻頗為愛民,而任光曾是小地主鄉嗇夫,也較為接地氣。
於是第五倫語重心長地對兩位掌握錢袋、糧袋的官員道:“國家國家,國與家確實很像,漢時常以皇帝、太後為天下父、天下母,稱萬民為‘子民’,做父親的,能對兒女生殺予奪。”
“但在餘看來,應該反過來。百姓,才是王侯將相之衣食父母!”
這一席話擲地有聲,叫宋弘肅然起敬,而任光若有所思。
第五倫道:“父、母都餓死了,王侯將相縱高高在上,沒了根基,也要搖搖欲墜了。這些在莽朝時還活得好好的人家,若是在餘治下餓到交換小兒女吃,餘哪還有臉大義凜然說什麼‘吊民伐罪’?”
“尚在西漢、綠林、北漢手中的郡縣,餘管不到。”
“但本王治下諸郡,決不能出現人相食的慘劇!”
第五倫又給自己定了一個看似簡單,實則極難的目標。但在他看來,這是一個政權基本的底線,春天不急著打仗,最緊要的,便是保民生。組織修宮殿圈地獵麋鹿,還是修水利搞開荒屯糧食,隻在統治者一念之差。
所以,後世子孫罵他飲鴆止渴也好,急功近利也罷,必須跟大自然爭口活路了!
第五倫下令道:“春耕時,一萬頃地必須開出來!一萬戶流民、一萬戶長安裡閭人家要安置至此,設置‘上林縣’,確保每戶一到兩名男丁,可屯五十畝土地。”
“渭南與右扶風因為戰亂,百姓流離失所,錯過了種宿麥,夏天恐怕要顆粒無收。”
宿麥就是冬小麥,乃是漢武帝時大力推廣的作物,優勢不在於產量多高、麥麵多香,而在於與一般的作物季節不同,可以救急,麥飯雖然脹肚子,但總比餓著強。
一合計,如今五穀主糧的大窟窿是填不上了,得靠雜糧野菜來補。
“設法在上林之中的不種糧的荒地上,多播種苜蓿,亦可救饑。”第五倫對任光耳提麵命,這種來自西域的作物,他在新秦中開荒時種過,是既能肥地,也能進嘴的好東西。
這是未雨綢繆,但確實還沒困難到全民挖野菜的程度,第五倫又點著昆明池道:“餘聽聞昆明池如今已早不是教習水戰的地方,而變成了魚塘?”
“正是。”宋弘說道:“漢昭帝時,水衡都尉趙充國在此投魚苗,後數年,昆明池所產的魚不但能滿足諸陵廟祭祀,還能多出不少,送去長安東西市販賣。”
這倒是一樁好事,第五倫頷首,亂世裡雖然有不少百姓餓極來撈魚蝦吃,但看池上小船忙碌,每一網下去都能收獲頗豐。
任光則插話提及:“長安城中的國由等耆老、博士,曾派仆從來昆明池求魚……這個秋冬長安貿易斷絕,連牲口都不曾有人趕去一頭。”
他笑道:“曾經無肉不歡的肉食者們,如今隻求口魚肉吃……”
太學博士國由等老家夥,作為長安人推舉的“父老”,來跪求第五倫還都長安,已經碰壁兩次了。一次在武功,一次在盩厔,第三回還不知什麼時候來呢。
第五倫卻一點不憐惜他們的奔波勞累之苦,隻道:“這昆明池的魚,不供應陵廟祭祀,也不必送去東西二市了,每日所撈,分予長安周邊駐軍食用!”
“城中大腹便便的肉食者,且再餓癟些再說,日後若想吃肉,亦或是上林中的果子,就用糧食或布匹來換,奴婢也行。”
第五倫希望儘可能將糧價壓下去些,聽說在東西市,將一個孩兒賣作奴婢,換等重糧食的事已經出現,為了避免有人囤積穀物坐等饑荒再高價拋售。第五倫已經開始考慮,等停了救濟的粥鋪後,要在長安發“糧券”,限量供應了。
安排完這些,第五倫離了昆明池,帶著衛隊繼續繞著長安城“行春”,他接下來途徑了白楊觀、宜春苑等處。
昔日這兒是屋椽雕彩,椽頭飾玉,輦乘閣道,綿延相連。削平高山,其上築堂,台閣累累,重重疊疊,一切都是為漢家天子的遊宴而準備。
可如今,卻是昆明池鬼夜哭,昭台台棲梟鳥,一片戰亂後的荒蕪。
“還能住人的宮苑,尚餘多少?”在車上時,第五倫如此發問。
少府宋弘還以為魏王前腳才大義凜然自詡“民子”,後腳就琢磨著享樂。
他是個古板君子,甚至連主君聽鄭衛之音、回頭去看屏風上的女人畫像都會不高興,遂板著臉地說道:“原本有苑三十六,宮十二,觀二十五,共七十三。王莽拆毀了十餘處宮館,取其材瓦營造九廟。綠林入寇,戰亂損毀了二十餘所,還剩一半。”
劉伯升、隗囂將這些宮苑分給軍隊、豪強,第五倫卻另有打算。
“各苑過去用來養虎豹、白鹿,如今就用來養作戰用的牛馬牲畜,觀周圍的屋舍,本就是宮女奴婢所住,先分給來屯田的民戶。”
“至於剩下的宮室,則辟為工坊!”
第五倫笑道:“餘都想好了,隸屬於少府的工匠們,織布之人住繭觀,攻木車匠輪匠們住白楊觀、柘觀、樛木觀,釀果酒的住在蒲陶宮,製皮的住在虎圈觀,如此便與原料相近,也有道路可通長安。”
“如此,也才對得起他們隨餘北上南下的奔波,以及戰爭中為我軍製甲煉鐵造兵刃縫袍服的辛勞,少府以為如何?”
宋弘聽愣了,而第五倫隻當他同意,掀開車簾繼續往外看,雖然有些戰後荒涼,但上林中也不乏新生的跡象:白楊觀被燒毀的殘木上,有鵝黃嫩芽探出了頭,宜春苑裡的初春殘雪覆蓋下,亦將是綠茵繽紛,恢複生機。再過個把月,桃花也要綻放了。
是啊,光是秋後將渭北三十三家豪強殺殺殺打打打,隻破壞是不成的,生存、安全問題解決了,接下來就是發展與建設,他第五倫愛秋月九月八的菊,也喜春日二三月的桃花!
倒是宋弘,在上林苑的邊緣,送彆第五倫離去後,恍恍惚惚,又是喜悅,卻有有些不真實,等他等回到昆池宮時,隻對任光說起第五倫的決策來。
“士農工商,國之四民,如今加上兵卒,則是五民。”
“大王對士豪冷淡,對商賈苛刻,待工、農、兵卻頗為厚待啊。”
宋弘還沒見過這麼特彆的君王——某些思路和王莽有些像,但仔細琢磨,又有極大不同之處。
若是一般的士大夫在此,隻怕要抨擊第五倫一番,任光卻笑道:“少府誤會了,大王對士人可不冷淡,隻是順魏者昌,逆魏者亡,如此而已,至於優待工、民、兵,這難道不是好事?”
“我聽說過一句話,燒瓦工挖光門前的土來燒瓦,但自家房屋上卻沒有一片瓦。”
“那些富貴豪家,王侯外戚,十指連泥也不碰一下,卻住在鋪滿瓦片的高樓大廈。”
任光不愧是任光,開始極力美化第五倫的一時興起之策,賦予深刻含義:“可如今,農夫得以回到上林開辟土地,工匠走進其一手造就的煌煌離宮中。”
“士卒則能吃著昆明池的魚肉,保家衛國。”
“出力必有所得,這便是魏王和王莽、劉伯升、隗囂不一樣之處了!”
……
而在渭北五陵,正在茂陵拄著鳩杖,悠閒曬太陽的前朝老油滑張竦,卻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國君,半年不見,今日怎有閒暇來看老朽了?”
在尚冠裡中的鄰居國由,帶著一群在張竦追隨第五倫北上渡渭時,嘲笑他的老家夥,一臉苦澀地跑來,拜在張竦麵前。
是長安不夠暖,還是尚冠裡住的不舒坦了?
“伯鬆,求伯鬆為吾等解惑。”
國由灰頭土臉:“吾等乃是長安二十萬人推舉出來的父老,跪請魏王入於長安,還都京師。可魏王已連拒兩次,前日,在杜陵第三次謁見魏王。”
“按理說三辭三讓,第三次也該同意了,可魏王竟還是拒絕了,連見都不見,車駕徑直向東,去了藍田!”
老家夥們是沒轍了,隻哭道:“大王難道要學大禹,三過長安而不入麼?”
張竦卻默然不言,隻靜靜聽他描述三次謁見的挫敗,末了卻哈哈大笑,忽然猛地揮手,在國由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張伯鬆,你這是作甚?”國由又驚又怒又辱,卻見張竦笑而不答,隻指著國由胖臉上的巴掌印,對其餘人道:“錯了,不是三。”
“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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